《碧环》袁敏之

3、第 3 章

　　我开始消极地接受着松轩对我的好，尽管我知道那纯是为肚子里的孩子，我像是裹着华丽新装的尸，冰凉冷漠，没有人知道我内心剧烈地挣扎，无数个夜晚，我要生生压下想要将身体里那个敌对的生命揪出来掐死的冲动，可是我要怎样割舍？我在重重包裹的恨中爱它，它是我身体里的一块肉，寸寸连心，却不贴心。如骨之刺，嵌入深深，融为一体，然而略一动弹，疼痛变无孔不入地袭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松轩对这孩子的爱与日俱增，直到连我手中本不曾拥有的东西又强夺去，却无可奈何，胎儿渐渐大了，十月怀它，月月日日都堆积了爱恨，不晓得这孩子出生之时，会记得我的爱多些，还是恨多些。我这样想的时候已是夏日，窗外浓郁茂盛的桃叶随风儿笑得乱颤，仿佛是在向我示威，我摇头苦笑，紫环，难道我到现在还对这孩子心存希冀？她又怎会对我心慈手软？碧环，我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她是来报仇的，她是来抢走松轩，抢走你的丈夫的，她与你，没有半点感情值得珍重。
　　孩子出生的日子越来越是接近，松轩兴奋激动到不行，我心里却是越来越觉紧张恐惧。噩梦又开始袭击我，每个夜晚，我都会梦到紫环得意的笑声，梦到松轩被她夺走的景象。不！我不能失去松轩，绝不能！我每天一遍一遍地问松轩，到底是多爱护孩子一点还是我。他眨眨眼睛：“两个都爱，紫环，还有紫环的孩子。”然而这样的回答却让我彻骨冰凉，两个答案里，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紫环是死了的紫环，紫环的孩子是她魂灵的转世，变幻来去，其实他爱的都只是一个人而已。紫环，我在心里尖叫：“我要杀了你！”是的，我要杀了她，彻底地，不留任何痕迹地，我开始不可抑制地疯狂剪碎所有紫色的衣裳，紫环，我要你的气息永远不再能靠近松轩，他是我一个人的，只有我才能拥有他！松轩制止不了我，一开始我只是告诉他心情不好，勉强换张笑脸来打消他的疑虑，可是渐渐地，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激动，我开始发疯似的破坏紫环留在这里的一切。松轩被我眼睛里歇斯底里的光芒吓到，忙忙地派人去请郎中，我用力撕铰着手里的衣裳，耳中听那医生道：“尊夫人恐怕是……受了点刺激，以至于这里，”他伸手指了指头，“不太正常了。”
　　我桀桀冷笑，这唬饭吃的东西，他敢则是说我疯了么？那么，就疯给他看又如何？我是疯了，我摆脱不了这让我梦魇的孩子，我摆脱不了紫环对我的纠缠，对松轩的争夺。除了疯狂，我没有选择。我举起手里的剪子向他刺了过去，眼前一花，一个人伸臂挡在了前面，我手中的剪刀便刺在他的臂上，鲜血铺天盖地地涌来，我的眼前一片鲜红，恍惚中只看见那红色的潮海里，一袭白衫晃啊晃地，旧日情景席卷而来，寂寂院落，冉冉芭蕉，我着一身翠绿色衫裙，于蕉叶上题诗，刚刚拟定了四句，仰起头来，便见那一抹明亮得晃眼的白，于是定格，于是铭记，于是刻骨的相思。仿佛是命里注定的劫，我遇见他，便毁了这一生，无怨无悔。蓦地那日头亮得分明，照得人一阵眩晕，碧绿的芭蕉叶子迎面打来，我只看到那鲜艳的红里裹着的一团浓浓的绿，往日与今时交叠在一起向我倾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松轩臂上缠着厚厚的白纱，躺在旁边的一张床上，几个下人正在忙碌。一个丫鬟回头看到我，过来：“夫人，您醒了。”言语是一如既往的谦卑，然而我看到她眼里深深的惊恐。我翻身坐起，手里还紧紧攥住那把沾满血迹的剪刀，大概是攥得太紧，他们在我昏倒时都没有掰开，所以也只能由得我握着。我侧目看去，剪刀上还残留着松轩的血。这把剪子，它取了紫环的性命，今天它又伤了松轩。松轩，我无限爱怜地望他，他静静地躺着，唇色苍白，脸如淡金，泪水不禁滑下脸畔。我爱的男人，我竟然亲手伤害了他。紫环，这都是你逼我的，你用这孩子来逼我，你用你自己来逼我，紫环，我怎么能容许你占据我的身体，占据松轩的心。今天，该是个了局的时候了。我握着那把剪刀往外就走，丫鬟吓得后退了一步，不敢拦我。我一个人慢慢走到窗外的桃花树下，缓缓道：“紫环，我来了。”
　　我握紧手中的剪刀，坐在了地上，桃叶在我衣下发出簌簌的声响，是紫环在地下得意地笑吧。可是紫环，我不会让你得意的，我现在就是要把一切都还给你，我要让你的气息从松轩身边消失，我拿起剪刀，慢慢剖开了自己的腹部。
　　血，一下子涌了出来，那么多血，我第一次见到，比紫环死的时候还要多的血。暗红色的，粘稠的血从我的身体内奔涌出来，我将手伸进里面，掏出一个血淋淋的胎儿，已经成形了的，很快就要出生的胎儿。那眉目依稀竟是和紫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也可以说它是像我，因为我和紫环，毕竟是孪生姐妹。我把孩子摔在掩埋紫环的泥地里，哈哈狂笑，满手是血，分不清是我的还是那个没出世的紫环的血。紫环，我终于还了你了，我们终于两清了。我笑着笑着，忽然扑倒在地上，放声地哭了出来。紫环，我的姐姐，血在身下滩开一片肆虐的河流，然而我却是不知疼的。我们姐妹也终于要死在一处了么？呼吸慢慢困难起来，却还能依稀看见不远处晃动的白影，在日光下一闪一闪，近了，近了，那白色的影子一把揽住我，紧紧抱在怀里，口中不住喊着你的名字，我隐约看到他脸上大病初愈的苍白，感受到他滚落在我面上的大颗大颗的泪水，他是那样的伤悲，如同死了似的伤悲。紫环，那一刻，我的脑海是从未有过的清明。那个男人，从始至终，都不曾属于过我。我只是你的一个替身而已。其实这一切，我都明白，却还要如此执着，我杀了自己的孪生姐姐，我世上的唯一亲人。我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为的是不让它夺去松轩的爱，可是，我得到了什么？松轩没有爱过我，他爱的，只是你，无论我再怎么执着，都没有用。我的爱，只能是害他。
　　唉，我扭转头，去看那一片血迹斑斑的土地，风吹过来，偶尔有树叶落在上面，像极了紫环的手，轻轻的爱抚。只是那抚摩，我再也得不到。深深叹了口气，这些，为什么我以前从来都没有想过呢？松轩，在剖开我自己的时候，我和自己打赌，我绝不会后悔，因为我爱你。可是现在，我还是后悔了，因为我爱你，可是这爱，给你带来了今生最大的灾难。
　　可是，一切都已太晚。在它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