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环》袁敏之

2、第 2 章

　　“紫环，为什么坐在这里啊？泥地上很凉的。你哭了？有什么事不开心吗？”男子赶过来，慌乱地抚着我的肩，不知所措，忽然一阵委屈涌上心头，我猛地扑到他的怀抱，放声哭泣。那一个黄昏，夕阳艳丽如血，泼染了整片天空，而天外的那一轮火红的日，更如一只大眼，冷冷地注视着我们。我始终坚信，那是紫环的一只眼睛。后来的日子里，无论松轩怎么询问，我始终不曾告诉他哭泣的原因，甚至，不愿意去编造一个小小的谎言。帘卷楼头，我倦倚于危栏，望尽春愁，无论冬夏春秋，草色烟光里，那一树桃花始终以它枯瘦但有力的虬枝在我眼皮底下招摇。我常常冥想它的根，那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可以同时占有紫环的血，我的泪。它亦是如何把它们融合到一块儿去的呢？我原以为紫环和我，是永不可能融合到一起去的。现在想来，我们原是一体，紫色的丝带一圈一圈缠绕在我纤细的手指上，宛如紫环的呼吸，紫环，我知道，她从来不曾离开过我，她的气息徘徊在我周围，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身上披的紫衣就如同画皮的妖空自披挂一张人皮，掩盖不了我仍然是碧环这个事实。
　　噩梦是少不了的，一夜一夜，在辗转和惊骇之间度过，醒来披一身冷飕飕的汗，疲惫不堪。自己想着苦笑，紫环，她又怎么轻易放过我。月色如冰，自纱窗外透进一点朦朦的光影，顺便带进外面桃枝狰狞的形迹，我伸出手去，那淡淡的影便在我手臂上投射下道道间杂的明暗。不过如此，紫环，我怜悯地看着那些碎乱的影子，你已经被深深埋藏在地下，难道还有翻身的机会吗？你不过是只能在黑暗中影影绰绰若有若无出现的可怜虫罢了，噩梦，阻挡不了我代替你留在松轩身边。
　　然而她依旧会在每一夜的梦中出现，锲而不舍。紫衣飘飘，恍惚中我看不到她的脸，也许那早已是一团腐烂的肉，隐在薄薄的雾气里，距我不远不近，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但是我却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背上的寒毛根根立起，这女人，她想要干什么？她还能干什么？我再三压抑住恐惧告诫自己她毫无作为，但内心深处却总有不好的预感如暗潮汹涌。然而一觉醒来，也终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桃花开过不久就尽谢了，然后是芭蕉凝碧的夏。涵香阁里却是寂寞的，紫环，她只喜欢桃花，除了三月的春光明媚，此外这里都仿佛笼着一层愁雾似的寥落冷清。我就在这涵香阁里幽闭着我自己，一日又一日，秋去了，又到隆冬。
　　却渐渐地容易困乏起来了，先是容易打盹，然后饮食也逐渐递增，松轩寻了郎中来看过，道是有喜了。松轩快乐得像是个孩子一般。我只淡淡微笑，我应该是高兴的，不是么？我应该大笑，紫环她终于可以被别的东西所取代了，这东西，它流的是我的血。然而心里却暗暗有一丝阴郁涌将起来，说不清道不明，只在心里哽着，窗外忽一道黑影掠过，却是风吹桃枝，落尽了花叶的枝子是这树枯瘦的手臂，四下里虬张着，宛若怪兽。紫环埋在下面，时候久了，这树恐怕也已成了妖。只是这妖没有面目，看不出喜乐哀怒，惟有冬日里凛冽的寒风，呼呼吹着，维持着这一树的群魔乱舞。
　　我转过头去，望着那黑铁似的粗糙龟裂的干，眼底幽幽，粼粼暗藏着波光万顷，只我与这树看得分明：紫环，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心境，我想知道。那树自然是不会言语，可是紫环呢？近来竟凭空自我的梦中隐去了，难道说，你竟可因这孩子的关系而服输了么？
　　自有了孩子以后，松轩待我越是温柔体贴，每日早上一睁开眼睛，便看到他亲自端来的汤水，我笑说他把我当只小猪来喂养，松轩亦笑，不过仍是催我将那汤喝尽，口中一面道：“我这是为了孩子着想，现在孩子最重要。”我偶尔要出花园走走，松轩在旁，一脸的关注，时刻不敢疏忽，看来，他是爱煞了这孩子。夜里，我轻轻抚着肚子沉思，无意手落下得重了些，松轩一眼看到，慌乱地跑过来，怨道：“轻些，莫要伤到了孩子。”语气颇有些重了，我抬头望他一眼，他却没有注意，我忍不住眼泪夺框而出。松轩，他现在眼睛里只有这孩子，哪里还有我的存在？
　　夜里睡不着，翻过身来看松轩熟睡的样子，我的手轻轻攀上他的脸，锐利如剑锋的眉，紧闭着安安静静熟睡的眼睑下，睫毛忽闪忽闪地上下拂动，唇角微微上翘，是在做梦吧。看样子还是一个美丽的梦境，松轩，我深爱的丈夫，你会做一个什么样的梦呢？仿佛是感应到我的心里所想，松轩在梦里迷迷糊糊地念道：“紫环。”我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又听他口齿不清地喃喃道：“我们要有个像你一样的女儿，紫环，好不好？”我忽然楞住了，脑海里一个情境一闪，阳光明媚的涵香阁外，桃花满树盛放，一片红粉的世界里，松轩满面羞涩地和我咬着耳朵：“紫环，你说，咱们要是有个像你一样美丽聪慧的女儿该有多好。”刹那间，我这世界天崩地陷，倾塌粉碎。原来他心心念念只有一个紫环，紫环死了，这个孩子代替紫环占据了他的心。难道说？我想起那些梦境，一幅一幅自眼前电闪而过，紫衣的女子悄然立在一旁，不语，一夜有一夜，而后在某一天忽然消失不再重现。我又想起那些古老的诡异的传说，难道是？难道是紫环的魂寄身在我的孩子的体内，化为另一种形式向我索回松轩的爱？这，这不可能！我在心里大声嘶吼，松轩是我的，谁也别想从我手上把他抢走！我的泪落下来，滴在手上，盈盈润润的凉。从朦胧的泪眼中望出去，紫色的雾气展开在我身前，紫环扭曲的脸隐约带着得意的笑，我看得分明，心里撕裂似的疼起来，紫环，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的魂幻化作我腹内的孩子？你是想要回松轩吗？紫环，你已经死了知不知道？你已经是死了的人了？为什么还要抓住松轩不放手？我在梦里哭号，求求你，这一次是我求你，我求你放过他，也放过我，把松轩永远地让给我。梦里那紫色的暗影渐渐消散，依旧是带着得意而冷淡的笑，如云遇风拂，转眼间与我相隔万里，我伸出手去想抓住她的袖子，忽然觉得这情景无比熟悉，不由楞了一下，就只是这一恍惚间，指间已经什么都没有，一片空无。
　　“紫环，”我于梦中哭醒，辗转地泣唤，“紫环。”
　　原来还是梦，我暗自叹息。忽然想到松轩就睡在身侧，先惊得一身冷汗。回头察看松轩有没有听到，还好，梦中哭泣声音是极小的，他尚且酣睡未觉。我轻轻披衣下床，步入院落。月色溶溶，洒落清光如水，淡淡地流泻过落满枯叶的地下，深褐色的土地，片片斑驳，如同我的心，支离破碎。我让自己缓缓跪在泥土中，抓起一把，看那粉末状的尘屑自手中散落，最终满把握住的不过是夜色中凛冽的冷风，呼啸一声，不着意地擦过掌心，再没有半点停留。月明风清，几片残留的叶子在枝头摇曳，而我的手里，空了。
　　原来，紫环，我终究是什么都没有。
　　我猛地收回手来，紧紧攥拳，用力捶着那棵树，那棵为根下的紫环遮风避雨的树，哪里粗糙的树皮划破了指节，血渗出来，滴到紫色的裙袂上，迅速与那深郁的颜色融为一体。这一身紫，披上了，原是遮得住血色的。不管那血是紫环的，还是碧环的。都一样。我坚信此时这紫色沉郁的血中孕育的不过是紫环的魂，那一世里，被我杀了，这一世却是要借我的身体依旧地把松轩抓在手心里。紫环，我抬头看那一树月华，无比慈爱温滑的光芒，像极了我从小过世了的母亲温和的目光。月啊月，你可能告诉我？到底我要怎样，才能胜过紫环，得到我身边的男人。无论她是人也好，是鬼也罢，我该如何斗得过她，让松轩的心里，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地方，是为我而设？我该如何？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在肚子里渐渐长大起来，已经隐约可以感到那小小的脚丫在里头轻轻地踢人了，我越来越觉得这孩子像是紫环魂的转世，因此也就更加肯定她现在一定恨不得在肚子里把我踢死。松轩则是对那孩子越来越珍爱无比，就仿佛这孩子是他的命一般，我暗自叹息，紫环你果然厉害，竟如此轻轻松松地就重新反败为胜，又一次地将松轩抓在自己的手心里。紫环，我慢慢地将手放在肚子上，忽然心里起了个恶毒的念头：如果我把这孩子拿掉，那么……我的唇边绽出了一丝冷笑，紫环，我要你永远不再出现在这世上，永远不会再将松轩从我手中抢走。
　　我为这念头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惧，但我还是很快的配好了药，松轩最近有些事务缠身，不能整日在我身边守护，正是绝好的时机。深褐色的汁子，熬得浓浓的，散发出强烈的草药味道，捧在手里，显得很有些诡异。这是奈何桥上的孟婆汤吗？是不是我喝下它，就可以永远忘记一切不愉快的事情，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和松轩在一起了呢？我小心翼翼地托住这一碗汤药，几次想把它一饮而尽，手却不听话地抖个不停。
　　“啪！”碗在地下摔得粉碎，我忍不住跪了下来，将双手捂住脸放声痛哭起来。
　　那里面有我的孩子，我和松轩的孩子，它还那么小，现在应该还没有拳头大，我抚摩着自己的腹部，好象能看到那小小的生命纤细的手足，柔软的胎毛低低盘在头上，黄黄的细细的，我眼里还含着泪水，却又不禁因沉浸在想象中而微笑，我的孩子，我能够想象到它的样子，它多可爱。我低下头去，想凑近它说句妈妈爱你，可是忽然看到我身上穿着的紫色的衫裙，那是紫环的颜色，那是紫环的衣裳，那个孩子，是紫环的转世。我用力握紧双手，长长的指甲在手心里刻划出一道道血痕，紫环，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一个是我的骨血我的孩子，一个是将要抢走我丈夫的女人。两者寄存在一体，我无法做出选择。我，下不了手。于是我，只有输。却原来，当人家母亲是一种亏欠。我想起母亲还在世时，常幽幽地叹道是为人父母就是来这世上还上一世的债的，现在想来，紫环，你果然是来讨债的。只是我们之间这笔债，却又如何讨算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