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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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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铅云遮蔽了天光,雪花飘摇而下,公主府的大门悠然而开,两个青衣小童拿着比人还高的扫帚迈过高高的门槛,利落的跳到青石路上扫雪,一穿着鹅黄色斗篷的姑娘迈过了门槛,站在高大的门头之下,瞧着不过十三四的光景,乌油油的头发梳成双螺髻,手里拿着黄铜小暖炉,明亮的眼睛眺望着重重的雪幕。
不一会儿,马蹄车辙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匹枣红色垂着紫色璎珞的骏马拉着一轻便油璧车在风雪中慢慢显出,赶车的蓑衣青年在府门前勒住了马,端着一方小凳跳下车,恭恭敬敬的扶下一位天青色锦绣雕袍的公子来,公子下了车,也不急着走,在风雪中站定,抬头看了看高高门楣上漆金大字——“定北公主府”,又看了看两边挂着的硕大殷红的宫灯,最后把目光落在那站在门前的鹅黄色斗篷姑娘身上,两人眸光一撞,互相定定的看了看,那姑娘扬起一抹笑来,扬声道:“如此大的风雪,世子怎么赶来了?可是有要事?”
话虽如此,但她却站着一动不动,并不像要迎人进府的样子,那公子淡漠的看了看她:“怎么?我来看母亲,也需要先递拜帖吗?”
黄衫姑娘一哂:“晨昏定省自然不要,可这丑时已过,亥时尚早,世子拜见哪个母亲是如此礼数?”
那公子一噎,两个扫地的青衣小童跑到石狮子后面笑去了,楠木大门来了一道缝,绕出来一樱粉色段子袄的女子,年龄十六七,头上堕马髻,簪着玲珑金雪柳,闪闪烁烁。
她风风火火的跨出门,先伸手推了一下黄衫姑娘,然后黑溜溜的眼睛一转,对公子福了福身,娇滴滴的说道:“殿下请世子进府,世子请随婢子来。”
话音刚落,众人尚且未动,那黄衫姑娘却先冷哼一声,转身进门去了。樱红色衣服的女子也不理睬她,兀自含情脉脉的看着那青衫公子,饱满的红唇,粉红的脸颊,远山一样的翠眉,硬是把这彤云大雪照出九分艳色。
那青袍公子顶不住,红了耳朵,在侍从搀扶下,拾阶而上,对女子拱了拱手:“有劳姑娘带路。”
红衣女子嫣然一笑,眸光一转,声音婉转如乳莺初啼,带着几分娇嗔:“世子好生的见外,婢子红绡,能为世子带路实是婢子之幸呢。”
她甩开手里精工雕刻寸许翡翠小扇,将红唇一遮,只露出两只笑得弯弯的黑眸,吩咐两个青衣小童好好的牵了公子的马车,转身就将主仆两人带入府邸。
定北公主系先皇的嫡长公主娄新月,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开府,受封地,手握定北军兵符,东门学士的领袖。少时由南方豪族薛氏长子,能文能武品貌一流的薛参尚主,得一子——薛敬。
早先二人感情不睦,先帝斥薛氏,薛氏父子失宠,如今公主盛极一时,府中潘卫之貌者众,才高者亦重重,而薛氏当年沈腰潘鬓犹如昨日黄花,不得青眼了。
红绡带着薛敬步入公主府,转过照壁,楼宇开阔连绵不绝,向右转过奇石异草,有一楼阁隐隐传来婉转曲音,薛敬暗自寻思:“这必是母亲的面首,唤作陆梧的,据说是一个善唱曲的男伶,也不知都上过哪些腌臜之人的床榻,现如今竟然大鸣大放的登堂入室,真是令人羞耻 。”
薛敬忍不住举袖遮了遮面,红绡腰肢款摆,弱柳扶风一般回过头来,见他这般眸中一片了然,笑道:“世子,今日大雪,殿下与承恩伯长女洛含章在凤凰亭烹茶煮雪,韩长世随侍,心情甚好。”
薛敬脸色难看混乱的应着,一行人转过荷花池,行于廊桥之上,远望见一男子,水色长袍坐于水榭,手下铿锵,便有雄浑之声越水而来,薛敬一震,随即潋下神色,忍不住赞道:“傅师阳倒是操的一手好琴。”
红绡翠眉一挑,未待接话,就见薛敬摇了摇头,惋惜道:“可惜敝帚自珍,宁折了男子颜面晪做面首,也不愿将一手制弦绝技献给工部,真是商人短见,寡廉鲜耻。”
红绡闻言五官一扭,从风情万种卡在了鄙夷讥讽,只好拿翡翠扇子挡上一挡,见目的达到了,将身子一扭,也不带他参观殿下的藏品了,直取凤凰亭而去。
众人步上高台,见竹林间有一亭,三面围毡,一面悬着三重轻纱,林间雪压竹弯,亭中影影绰绰,水气茶香带着香甜的糕饼鲜果的味道散于竹林,弦乐袅袅中红销将薛敬带到亭前站定飘然而去,原先那离去的黄衫姑娘走出轻纱,看向下方站立之人:“所为何来?”
薛敬心中羞愤连带脸色也差了起来,脑中转念:“怪不了父亲诸多美妾,夫妻不睦,如此盛气凌人,世上哪个男子能忍?”
心虽不平但礼数尚在,只是动作未免带了几分僵硬:“儿新年便要加冠,父亲遣儿来询问母亲,儿的表字为何?冠礼母亲可会驾临薛府?另,冠礼后议亲,母亲可有人选?”
黄衫姑娘转身入了纱帘,不刻既出问道:“冠礼出于何处啊?”
薛敬被考究学问,不自由的恭敬起来:“出于礼记。”
却没想话音刚落就迎来对方连珠炮似的发问:“即知出于礼记,难道不知,冠礼何人主持?表字何人所赐?焉有生身之母一席之地耶?”
薛敬头上热汗滚滚,嘴上却不肯让步:“儿冠礼之后,即要成家,儿之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母亲也不管儿子吗?”
黄衫姑娘嘴巴一撅,黑葡萄似的眼睛转了一圈:“你不是与那中州世家虞氏相看了嘛?怎的?你要反悔啦?”
薛敬被戳破隐秘,顿时面红过耳,不由动怒:“我何时…何时与虞氏,虞氏有…你胡言乱语污人清白!”
跪坐于纱帘后的胡眀慧忍不住看向身侧榻上斜倚的公主,娄新月垂眸看着明灭的火盆,一手支颐,卧在丰厚的狐皮中,好似听着又好似神游天外,她身前侍奉的郎君崔凤至伸手捻了一块玫瑰糖酥饼,转头用眼勾着榻上的主人:“这饼在炉上烘得酥脆,殿下可愿一尝?”
娄新月盯着虚空的眼睛转过来,对上他的目光,没去接他奉上的酥饼,反而兴致勃□□身,光脚踏在崔凤至的腿上,素白的脚玲珑有致将那翻飞着乌凤的红锦踏出些褶皱,无端显得淫靡,她以指沾了唇上的花脂,在崔凤至凤眼下划出一道殷红,端详了一下:
“崔郎美貌,真是夺人心魄。”
胡眀慧脸一热,赧然的转回头,伸手拿起面前的茶碗饮了一口,全做掩饰,却听帘外薛敬语调已然高昂:“母亲您虽然贵为公主,但仍为薛家妇,您常年不侍丈夫,不敬公婆,不教子不主持中馈,有违女训女则女戒,如何能做天下贵妇之表率?”
黄衫女一听他出言不逊,顿时气的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两手握拳晃了几下,踌躇的看向身后的纱帘,胡眀慧闻言,心里堵上了一口气,脸色巨变,定北公主娄新月莞尔一笑:“眀慧心有忧惧?”
胡眀慧立刻跪伏在地:“眀慧驽钝,对圣人言不敢不惧。”
娄新月无趣的撑住头,目光懒懒的落在她身上:“女子,即使精通纵横捭阖之术,不过也是纸上谈兵,心怀忧惧,身入囹圄,无用。”
言毕公主侧头,与先皇后极为相似的深长眸子落在崔凤至身上:“崔郎不羁,傲视天地,有何见解?”
崔凤至赧然一笑:“奴可不敢与世子辩。”
娄新月顿觉意兴阑珊:“乏了。”
崔凤至忙跪下身,为公主穿靴,又起身扶公主下榻,侍从拆开一块毛毡,在雪地上铺上丝毯,拥着公主上了步辇,一行人消无声息的离去,偌大的空室顿时只剩下红绡,黄衫女,胡眀慧三人。
红绡俏生生的站到胡眀慧身边:“大姑娘,您是继续围炉品茶,还是在后殿稍作休息?贵主吩咐了,让我与艾锦伺候着。”
帘外薛敬浑然不知里面变化,兀自说个不停:“母亲,您虽贵为公主,但天下规则皆如此,出嫁女应该遵守道德,怎么能够以权势压人?皇族不能以身作则,如何能够教化天下?”
黄衫艾锦不如他嘴块,中途抢了好几声,也没压过他。
胡眀慧想了想,坐下身:“红绡姑娘,不妨将世子请进来,我们辩上一辩。”
红绡笑着应了,将两座规制好,中间隔了一道纱帘,去了亭前,对薛敬嫣然一笑:“世子这许多大道理,何必对着不曾读书的丫头讲?贵主安排了我府的门客陪着世子清谈,贵主说了,道理不辨不明,世子既然有理,可敢入亭一辩?”
薛敬正在气头上,拂袖即入,两厢端坐好了,胡眀慧隔着帘子打量了一下对方,见也是个芝兰玉树的少年,便去了三分反感,说道:
“世子有礼,妾是贵主门客,如今听世子之言,略有不解,故来一辩。”
薛敬也不客气:“请讲。”
胡眀慧轻笑一声:“女训出于蔡邕,讲女子美仪容智慧心,我主乃本朝嫡长公主,文治武功皆不输男儿,武能定北,文能安邦,大旱之年江南百姓赖我主活者十之八九,布药施粥亲历亲为,何处不美?”
薛敬顿了顿,不快道:“此解男儿事,非女子当为。”
胡眀慧一笑:“天下之事,能者居之,岂有坐视之理?”
薛敬不满道:“天下事与女子何干?牝鸡司晨颠倒阴阳!女郎没有熟读女戒吗?”
胡眀慧哂然:“我对一个老寡妇的昏聩之词从来不屑一顾,班昭言之凿凿,自己却以官身修书立传,难不成她躬行女诫了?不过是得了便宜尚卖乖,最后还要给男人舔 脚断了她人前途的老娼妇罢了。”
薛敬从未听过此市井之言,惊得目瞪口呆,陷入自证陷阱,道:“班昭并…并未再嫁,也没有传言……她她……”
胡眀慧面露讥讽:“有人卖身青楼,那是世道所逼,有人身在云端,衣食无忧,却仗着自己会些笔墨,将女人贬如尘埃,仰人鼻息,甘做万世之老鸨,乃是天生的贱种,她写出的东西,糟粕肮脏有什么可看的?公子看起来光风霁月,如此口吐糟粕,委实令人惋惜啊。”
薛敬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恼的,连说了好几个你:“你你你……你有辱斯文。”
胡眀慧不屑的捏碎了糕饼:“我若与班昭同生于世,定不让她修书立传享一世安然,我偏要把她贩进窑子里去,让她好好卑贱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