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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南来北往辞家路,栖霞山外道昆吾(上) ...

  •   贞祐二年,蒙古大军南下伐金。

      前有蒙人烧杀抢掠,后有金廷横征暴敛,北方各地民怨沸天。人们穿起红袄、裹起红巾,纷纷响应义军,誓要驱除鞑虏。战局愈演愈烈,最终金军腹背受敌,于三峰山惨败,大势已去。

      登州地处齐鲁之东,滨海一隅,得以偏安。其南部有山,其间有座五进院落。日出之时,丹霞流宕,阳光自东面射来,照在金丝楠木的牌匾上,“栖霞山庄”四个大字熠熠生辉。

      时值二月中旬,院外春风料峭,院内桃花正盛。一美妇人神色焦急地奔走着,嘴里喊着“雁儿、雁儿”,寻遍了各个角落,最终来到了后堂。

      后堂只有一鼎两人高的紫金炼丹炉坐镇。此物积了厚厚一层灰,抬也抬不走,用也用不了,藏个人倒是不在话下。

      果不其然,妇人刚蹲下来,便见丹炉后多了一双小脚丫。

      她掩面窃笑,猫着步子走到丹炉后,抱起个小女娃就往外冲。女娃约莫六岁,被母亲锁在怀里,从后院到前门一路哭喊着: “我不要走!我不想离开家!”

      妇人连哄带骗,总算把小女娃送进了院外马车内,叮嘱了一句 “不要吵到老太爷”后,又径直向院内祠堂走去。

      祠堂门大开,这狭小的屋舍上上下下,竟供奉着几十个灵牌。

      神龛前跪坐着一个男人,正当而立之年,却了无生气。他面容清癯,银簪束发,长衫右衽,若不是右侧袖管空空、腰间还配着把白玉银剑,倒像是一代鸿儒。

      妇人见男子迟迟未动,轻声道:“爱根,该走了。”

      上香之人便是这栖霞山庄庄主蒲鲜玉鹏,门前妇人乃其妻必兰氏。而那几十个灵位,大多是栖霞山四十年来死去的猛安谋克们。

      金国朝廷为镇压及管辖领地内的汉人,曾调遣猛安谋克至各地。猛安辖千户、谋克辖百户,以氏族血脉相结,平时屯田佃农,战时妇孺皆兵、所向披靡。

      半年前,蒙军长驱直入,汴京、中京相继沦陷。蒲鲜玉鹏的哥哥、侄子带领栖霞山仅剩的三百兵士千里勤王,与宰相忽斜虎会和后,护送皇帝退守蔡州城。

      蒲鲜氏连斥候都上了战场,栖霞山庄苦等了三个月没有蔡州城任何消息。于是年关刚过,玉鹏亲自动身前去打探消息。

      谁知到了蔡州城外,却见城墙上插着宋军将领孟珙的大旗。城内满目疮痍,腥骚弥漫,街道上堆积着被吃干抹净的尸骸,如无间地狱。

      正月岁寒,皇帝自缢,宰相投水,将士殉国,蒲鲜全氏族兵战死。

      山河犹在,世间再无大金,中原亦再无女真人容身之地。

      从血污的官沟中撤离时,玉鹏发现了一息尚存的侄子蒲鲜云鹰。彼时云鹰被藏在战马腹中,怀里抱着父亲的佩剑,乱发冻在了马皮上,饿得浑身皮包骨,玉鹏单臂便能抱起他。

      叔侄二人回到栖霞山庄,耗尽家财遣散了一众家眷及佃农,让其南下的日子好过些,而蒲鲜家则决定北上流亡,去寻一条生路。

      蒲鲜玉鹏在神龛前上了香,又三叩首,全然一副汉人做派。

      临行前他绕道书房,将最心爱的桐木琴敛入盒内带好,最后望了眼院内光景,拴上了栖霞山庄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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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次北上一行不过七人,除蒲鲜家外,就只有秦家父子了。

      老秦是山庄管事,亦是秦怀安的父亲。他佃农出身,早年间蒙兵洗劫燕赵之地时没了家,幸得蒲鲜家收留,于是鞍前马后地伺候了三十年。

      虽不同族也不同出身,蒲鲜家对老秦一直如自家人一般,玉鹏还收其独子秦怀安为徒传授武艺。

      他捡回一条命,本以为可以勤勤恳恳地过一辈子,谁知今日又要流亡了。

      身为氏族首领猛安孛堇,老太爷蒲鲜凤鸣望着车窗外绵延的山林,许久后终于开口:“庄主收到商船的消息了?”

      玉鹏毕恭毕敬地回道:“昨晚刚收到的。此次孩儿以重金相托,那商船现下已经在登州港候着了。”

      必兰氏亦用女真话帮衬道:“阿敏放心,我们同那些流民不同,我们北上是为投奔大真国。那国王乃是咱家宗亲,北至上京,南至高丽,尽是我女真族人!”

      老爷子眼皮动了动:“好是好,但别忘了,抵达以前要讲官话。”

      “阿敏无须多虑。”玉鹏道,“我们下了山就直奔港口,不用跟旁人打交道。此行借道高丽,与登州隔海相望,最多三日就到了!届时我们可以歇几日,再继续北上。”

      老爷子陷入了沉默,倒是那小女娃从瞌睡中醒来,揉着眼睛道:“高丽是哪里?阿敏和额涅可曾去过?那里人吃什么穿什么?说官话还是女真话?”

      必兰氏被女儿的这一连串问题问住了。她一谋克之女,连黄河都没越出过,遑论海那头的高丽和北去千里的大真国?

      思及此,连她自己都心慌起来,只能摸摸女儿的头:“你呀,人小问题倒不少。多睡一会儿吧,雁儿,今后几天可累着呐!”

      可雁儿刚刚睡醒有了精神,便扒着车窗伸头向外看。

      后面两辆太平车装满辎重,由堂哥蒲鲜云鹰和秦怀安赶着。秦怀安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平第一次驾车,此刻满脸灰黄,瞎猫打架似地扇着前车扬起的黄尘,惹得雁儿格格大笑。

      “怀安哥,你怎么变成那‘泥菩萨剁酱’,自身难——哎呦!”

      必兰氏弹了她的脑门,训斥道:“谁教你的?以后好好学官话,别惹人生厌!”

      雁儿见远处的秦怀安丝毫没有生气,反而憨憨地冲她招了招手,便努嘴道:“怀安哥才没生气呢!这么多哥哥里,就属怀安哥对雁儿最好了!”

      没人理睬,她只得闭上嘴扒在车窗边找乐子。

      道路两旁田地皆已荒芜,官道上流民众多,曾经街巷闹市里生龙活虎的人们,在漫天尘土中皆是一样的面孔。

      有拿小车推着妻儿的,有牵驴赶牛拉着大批家当的,也有两手空空双目发直的“游魂”,在人群中举步维艰。

      偶尔还有衣不蔽体的孩童穿梭其间,见到蒲鲜家车马后一路追赶,却一无所获,只得茫然杵在原地,被黄尘隐去了身影。

      流民队伍向南方蔓延,蒲鲜家则背道而驰。

      无数次的擦肩而过让雁儿不禁疑惑:为何同是生在登州,境况却如此不同?为什么这些人明明长得和自家人一样,却要这般南北分明?

      每当有快马经过时,总有人如惊弓之鸟,大喊着“鞑子来啦”,引得周围一片恐慌逃窜,家当散得到处都是。蒲鲜家的马车走走停停,直至申时才到达登州府署蓬莱县,便在城南“南天门”外一家茶摊围桌而坐。

      桌上摆着清粥、炊饼、和一碟腌得乌黑的芜菁。雁儿第一次下山,好奇得紧,根本无心理会那飘着糠粒的稀粥。

      她听着地上的货郎摇着铃,望着天边的晚霞卷又舒,数着城门的楼阁一层层,又见那瓮城中的红日光变成了一队红衣兵。

      这些红衣兵腰挎大刀、手执长枪,气势汹汹地朝茶摊走来。

      店家见状,抱起银钱就跑。蒲鲜家见来者不善,亦收拾残局往马车方向撤离,却还是没来得及,被红衣人挡住去路。

      “蒲鲜老儿!”

      领头的红衣人身着甲胄,腰束长刀,指着老太爷大声呼喝,“本想过几日去栖霞山庄拜会拜会你,怎料今日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蒲鲜玉鹏只想尽快赶到登州港口,不愿惹事生非,行了个礼道:“官爷怕是认错了人,在下一家是这登州莱州一带行商的,不曾认识什么蒲鲜老儿。”

      老秦闻言,掏出自己的腰牌递上去,附和道:“是呀官爷,我们姓秦,可是地地道道的汉人呐!”

      头领将信将疑地接过腰牌验过,细细地打量了眼前麻衣布衫的几人,又瞟了一眼远处载满辎重的马车,终于信了老秦的话,拱手道:“原来是秦家商贾,失礼了!”

      他还回腰牌,抬手间,红衣兵纷纷退下。玉鹏见有惊无险,谢过领头人后招呼家人上车。

      必兰氏拉紧女儿的手起身便走,不料刚离桌十来步,就听女儿嘤嘤道:“额涅,雁儿好饿,想吃肉……”

      她惊得一觳觫,赶忙捂住了女儿的嘴,心中祈求千万不要被红衣兵们听到,但耳后却还是传来一声大喝——

      “等等!”

      顷刻间,蒲鲜家一众人再次被围住。

      头领慢慢走向雁儿,老秦欲阻拦,却被玉鹏示意先静观其变。雁儿死死地拽住母亲的衣角,瞪着朝她走来的红衣人。

      “小娃娃,”头领弯下腰,皮笑肉不笑地问,“你全名叫啥呀?”

      雁儿“蒲”字还没到嘴边,忽然想起方才老秦介绍自己是秦家人,便学着当地人口音大声道:“俺大号叫秦!归!雁!”

      三十来个红衣兵一阵哄笑,只有蒲鲜一家人眉头紧锁。

      头领梗了梗脖子,指着必兰氏,又问:“她是你什么人呀?”

      “我额涅。”

      头领又指了指蒲鲜玉鹏:“他又是你什么人?”

      “我阿敏。”

      蒲鲜玉鹏见势不妙,赶忙插言呵斥:“瞎学什么王公贵胄!就不能好好叫爹娘么!”

      雁儿一愣,不知父亲所言何意,紧紧地闭上了嘴巴。这头领仍不罢休,一双眼豺狼似地盯着她,指着老秦道: “那这又是谁?”

      “老秦……”

      她声如蚊蚋,怯怯地看向父亲,不料头领骤然面目狰狞,吼道:“我是问他全名叫甚!”

      雁儿吓得膝盖一抖,心中绷紧的弦彻底断了,大哭起来:“就是老秦啊!所有人都叫他老秦啊!呜……阿敏,‘王八跪粥’又是什么啊,雁儿没喝那粥啊……”

      “哦,原来是老秦啊!”头领掐了掐雁儿的脸蛋儿,阴阳怪气道,“是看门的老秦啊,还是挑粪的老秦啊?”

      “够了!为难一个孩童做甚!”

      老太爷出言喝止,“我便是你们要找的蒲鲜老儿。老朽悬车告老十余载,隐居山庄不问世事,不知哪里有得罪。阁下年纪轻轻,何不先报上大名!“

      “隐居山庄?明明是鸠占鹊巢!”头领却毫无惧色,“方才不还姓秦吗?咱家可不跟你们这般!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咱家姓蔡名锐,乃益都李少保座下城门校尉是也!”

      “他能保你个腚!“

      老秦恼了,破口大骂,“李杨夫妇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你区区看门狗,还自称李璮座下,你认识他,他认识你么!“

      老秦口中的李杨夫妇意指民间义军红袄军的前首领李全、杨妙真。

      李全附宋抗金,同时图谋淮东之地盐粮,被宋军阻截后进退维谷,于三年前被宋将赵葵斩杀。

      杨妙真与其子李璮退回山东东路,继袭益都府,看似独霸一方,实则顾左右而言他。

      “嘿,马上就认识了!”

      蔡锐非但没被激怒,反而慢悠悠转向老太爷,“咱家虽不是什么武林名流,却也听闻你蒲鲜凤鸣早年抢了龙门派镇派宝剑,又令众多江湖高手败于你手下。这世道本就风水轮流转,不是你的早晚要还回来,无论是土地、人命、还是东西……咱家今日在此,便是叫你还东西的!”

      蔡锐此话并非空穴来风。

      金军入主中原后战事渐少,本该冲锋陷阵的猛安谋克们全无用处,倚仗朝廷势力中饱私囊者层出不穷。强占土地、大肆蓄奴之事屡见不鲜,致使女真人与汉人的关系每况愈下。

      说话间,他长枪一横,指向蒲鲜凤鸣:“交出昆吾剑,咱家便饶你们性命!”

      老太爷见这人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一振衣袖,朗声笑道:“老朽两手空空,这昆吾剑早就被鞑子捡走了!况且,你既听说过老朽的往事,又怎不知龙门派同我的交易?当年虚静子赵道坚以栖霞山同昆吾剑,换我永世不扩一寸土地、不纳汉人为奴。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依旧信守承诺,又何须归还任何事物?”

      “你们女真狗贼欠得多了,又何止一把剑!”

      蔡锐终于失去耐性,使了个眼色,一众红衣兵抬起刀枪指向蒲鲜家。玉鹏与云鹰见状,也拔剑指向执刀之人。

      “你们栖霞剑法再快,也敌不过我这几十把乱枪!”蔡锐不遑多让,“蒲鲜老儿,我再给你次机会,交出昆吾剑。不然连这女娃也算上,我还能多缴六个半的金贼人头领赏!”

      自知一旦起干戈,身后妇孺必定讨不得好处,无奈之下,蒲鲜凤鸣两袖一甩:“罢了,不过是身外之物。你放过这几个后生,我将那宝剑交予你便是!”

      “你这老儿到也识时务!”蔡锐一脸得逞样,示意红衣兵们让出一条道,随后将手一摊,“那咱家就笑纳了!”

      老爷子对云鹰抬手道:“孙儿,把你的剑给我。”

      “可是……”

      云鹰刚想说什么,见一旁的蒲鲜玉鹏冲他点了点头,便将手中朱红长剑入鞘递给老爷子,转而对秦怀安小声道:“带叔母她们上车。”

      老太爷端着剑,细细地抚过那剑身,好生不舍,拿到眼前最后端详了一番。

      此剑轻细,长二十寸有余,宽则只有两指。剑首、剑格、鞘口皆是以红铜铸成的莲花纹饰,上嵌几颗红玉髓。剑柄、剑鞘皆是朱漆红木,最夺目的当属那目盯——一颗浑圆玉润红珊瑚,仿佛真的似颗目珠在盯着人看。

      蔡锐登时馋了眼:“这等宝物,待咱家献给李少保,也算物尽其用了!”

      他抖了抖手,一名红衣兵将刀架到老爷子脖后,另一名红衣兵上前欲夺那剑。

      蒲鲜凤鸣岿然不动,手却紧紧握住了剑身。

      他是氏族的孛堇,大金国最后的猛安谋克,铁马冰河,世袭罔替,怎容得一无名之辈在此叫嚣?

      他剑挑黄河太行,创立栖霞剑法,一生的快意恩仇都在这把剑里,怎舍得一肖小之徒染指摧残?

      僵持良久,见妇孺已登上马车,他终于低声骂道:“区区草寇!”

      话音未落,蒲鲜凤鸣拔剑出鞘,真气涤荡,两个红衣兵登时血溅三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南来北往辞家路,栖霞山外道昆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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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感谢各位看官的支持~上午9:00更新,敬请期待! 新晋榜期间日更,1月13日后变为隔日更。 新人第一本作品,欢迎小伙伴们留言批评~ 另辟蹊径的冷门题材,质疑的声音也不少, 长篇连载道阻且长,全凭一腔热爱以及各位亲友的鼓励。 老胡一定会给诸位讲一个精彩、完整的故事! (也会不定期捉虫、改文案、修文)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