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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过年 ...


  •   蔡珍珍从卧铺上层爬下来,拉着行李箱走到过道,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山峦发呆。

      她已经好多年没回老家过年。自从大二那年,奶奶离开人世间,她便成了无家可归的人,每年只在四处漂泊的空隙里,偶尔回去给奶奶和父亲清理坟头上的杂草,打扫打扫屋子。其实老家还有些远房亲戚,但在奶奶过世之前大家就不怎么走动,之后更是没了联系的必要。

      这一次返乡,她跟徐立之约好大年初三一起回学校转转。出乎意料的是,徐立之说齐林山也要来。而一想到齐林山,她就止不住地生气。

      命运真是捉摸不透,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成了齐林山的员工,还被他当众欺负,不能还口!

      那次年终总结汇报,明明其他人也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毕竟谁敢在老板面前吐槽公司和领导呢?可他偏偏抓住她的小辫子,讽刺她“拍马屁”“钻营关系不钻研业务”,不是摆明了针对她?

      她记得那场会议刚开始的时候,她看着齐林山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感受到他处在老板位置上给其他人带来的强烈压迫感,再一想到自己跟他是昔日一起念书、玩耍、斗嘴的同窗,不禁感到恍然如梦。

      等到她发言而他强势打断并出言针对的时候,她起初还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齐林山竟然能明目张胆做出公报私仇的事来。后来她才反应过来,在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阶层和地位差距面前,那点同窗之谊根本不值一提。他打压她,就像随手拿起空杯子罩住桌上的一只蚂蚁那样简单,完全不需要有任何的顾虑。

      说到底,她根本就不该对这个家伙抱有任何期待——他还是当年那个自我中心、目空一切的讨厌鬼,不可能有任何改变!把这一点想明白了,他做出任何过分的事,都不会再让她感到惊讶和难过。

      火车到站后,蔡珍珍又坐了一个小时大巴才抵达镇上。接着再换乘两趟公交,走上二里路,当她终于站到家门口时,时间已经来到大年三十的下午四点多。

      她掏出手机,对着屋后的山林拍了张照片,发给徐立之。

      进屋以后,她先是打扫了屋子,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床单被套换上,然后从手提袋里掏出她的年夜饭——出发前在北京买的几根火腿肠,几包方便面,一袋卤牛肉,还有些不需要冷藏也能保鲜个两三天的食材,如土豆、娃娃菜、白萝卜……她本想买点鲜肉,怕路上变味,便作罢。

      大一下学期,她用打零工挣的钱给家里添置了一个微波炉,至今还能用。在那不久之后奶奶便过世了,此后她虽不常回家,却也陆续添置了一些便宜的东西,尤其是有助于帮她抵抗寒冷和孤独的东西:有烤火的电炉子,厚棉被,电热毯,单人电热火锅……还有一个二手的蓝牙音响,让她可以大声播放喜欢的音乐和脱口秀。

      夜色降临,她把手机连上蓝牙音响,放着春节联欢晚会前的预热节目,听着天南海北的人分享过年的仪式和感受,在人们充满喜悦和憧憬的欢声笑语中,热乎乎地烫起了火锅。

      初一一早,她接到许多拜年电话和微信,那些没有群发消息而是特意给她送来祝福的,大多都是这些年走南闯北结识的朋友。时晓月和秦峰先后给她拨来视频电话,她便向他们展示大山和老屋。随后她又忙着编辑拜年祝福,发给各路朋友、同事。等她忙完这些,已经到了上午十一点。

      她随便吃了几口东西,扛着锄头和铁锹,来到父亲和奶奶坟前。把杂草清理完毕后,她往地上铺了个塑料袋,在坟前坐了许久。

      她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父亲、母亲、奶奶都在,一家四口的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巴的,但家里总是充满欢声笑语。她最期盼的是过年,从放寒假第一天就开始数日子。每到小年夜,她能拿到母亲给的小红包,第二天跑去小卖部买零食和花炮。到了年三十,年夜饭有十二道菜,说完吉祥话,一晚上能收到三个红包。她把钱存起来,等开学了给自己买好看的文具盒和圆珠笔。

      后来,父亲病了,如同被魔鬼上身一般,成日里鬼哭狼嚎,还时不时地骂人、嚷着要砍人。母亲和奶奶从不让她去父亲那屋看,但她很清楚,父亲生活不能自理,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发作的时候谁也没法靠近。母亲任劳任怨地伺候他一年多,后来便失踪了。再到后来,父亲离世,剩下她和奶奶相依为命。一老一小的日子虽然清苦,但奶奶从不愁眉苦脸,她用自己的言行教会她:无论何时都要乐观地面对生活。

      她又想起高三结束后,那个漫长的暑假。

      七月结束之前,她盼来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她考上了省会长沙的一所重点大学,也是她填报的第一志愿。然而,她的喜悦只持续了两分钟,随后便陷入更强烈的忧愁之中。

      那时,奶奶的肺病越来越严重,经常整宿整宿地咳嗽。为了治病,家里已经耗光所有积蓄,别说要支付大学学费,就连给奶奶看病买药的钱都拿不出。之前,村干部已经为她们争取到几千元补助,学校也为她筹集了一笔善款,但那些钱早已花光。她只好求助亲戚,能借的都借遍了,也才筹了不到三千。如果她要去上大学的话,学费从哪里来?她不在家里的话,奶奶一个人没人照顾,怎么办?

      她决定不去报道了。等奶奶身体稍微好一些,她就到县城打工去。

      “珍珍,你怎么哭啦?”

      奶奶虚弱的声音,混在“嘎吱嘎吱”的老式电风扇声音中间。蔡珍珍飞快地抹了把眼泪,笑着说:“我没哭啊,奶奶你眼花啦!”

      奶奶咳嗽几声,撑着身子要从床上坐起来。她赶紧扶住,帮她靠坐在床头,喂她喝了一口水。

      “我这几天感觉好多了,力气回来了些,晚上也能睡觉啦。”奶奶微笑着说,“上回那个陈医生开的药,管用得很。”

      这时,忽然有人在外头唤道:“蔡珍珍在家吗?”

      她听出那是初中班主任姜老师的声音,赶紧出去迎接。之前替她在学校筹款的事就是姜老师发起的,没准他又带来什么好消息?

      她请姜老师在堂屋坐下,给他泡了一杯茶。姜老师问:“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吗?”她点点头:“收到了。”他又问:”哪天收到的?”她答:“一星期前。”

      姜老师从帆布袋子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她:“我又筹了两千,虽然不多,但你先收着,后面的我再想办法。”

      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她连忙用手背去擦。姜老师满眼心疼地看着她,说:“我知道,你肯定在发愁学费的事,还有给你奶奶治病的事,说不定都想过不去大学报道了。但我还是建议你要慎重考虑。只有上了大学才能改变命运,老师不希望看到你因为眼下的困难,放弃了改变人生的机会。大学一般都有针对贫困生的助学金,我帮你去联系一下看看。答应老师,你自己千万不要放弃,好吗?”

      姜老师走后,她心底又燃起一丝希望:说不定奶奶的病很快就好了,说不定姜老师会帮她申请到助学金呢?到那时,她可以带上奶奶去省城上学,课余时间可以打工赚钱,也方便就近照顾她、陪她治病。

      她在焦虑之中等了半个月,还是没有等来姜老师的消息。她越来越绝望,决定不再耽搁。就在她准备去县城找工作的那天早上,姜老师终于来了。

      他拿出一张银行卡,高兴地说:“世上还是好心人多,有人给你捐了五万!”

      五万!对她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有五万这么多?谁捐的?”她不敢置信地问。

      姜老师摇摇头:“是一位匿名的好心人,把银行卡和密码快递给我,注明了是给蔡珍珍的资助,还说自己不愿意暴露身份,叫我们不要追查。”

      正是这张银行卡,改变了蔡珍珍的命运。那年八月的尾声,她带着奶奶来到长沙,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开始了一边上学一边打工、照顾奶奶的生活。她的事迹被学校知道以后,还给她额外批了一笔助学金。

      日子眼看着好了起来,然而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一年以后便撒手人寰。

      多年过去,她始终不曾忘记奶奶临终的时候,又哭又笑的,握着她的手说:

      “好孩子,我的时候到啦,要去天上陪你爷爷,还有你爸爸啦……不要哭,我现在好开心,就是舍不得你呀……以后你一个人,也要好好地活,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我只希望你开开心心地活着……你记得,走正道,做好人,到处走走看看,多交朋友,用真心待人,你才会活得安心、开心……如果你还是想找你妈妈,那就去找吧,她是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啦……好孩子,我不能陪你啦,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好的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

      回过神时,她已泪流满面。

      大年初三上午,蔡珍珍来到母校。看门的大爷一开始不让她进去,她给徐立之去了个电话,他便放她进去了。

      学校进行过翻新改造,早已不复当年的样子。她走到当年上课的教学楼下,抬头看去,虽然楼体没变,却刷了新漆、换了门窗,还装了空调。

      过了一会儿,她远远地看到两个人影走过来,是徐立之和齐林山。两人穿着精致有型的大衣,从长相、气质到穿着,都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新年好呀!”蔡珍珍微笑着说。

      “新年好!”徐立之还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接着,齐林山淡淡地说了句:“新年好。”

      徐立之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晃了晃,叮当作响。“走吧!”

      三人进入教学楼,回到当年初中和高一上课的教室。教室内部也是装饰一新,没了当年的模样。不过,到底建筑结构没有改变,他们还是能指出当年谁谁坐在哪个位置,发生了什么或狗血或好玩的事情。

      走出当年高一的教室,徐立之突然叹了口气,道:“好可惜……高二的时候,我跟小山山都走了,只剩下你一个人。你后来在哪间教室上课,还记得吗?”

      蔡珍珍摇摇头,笑道:“不去了吧。我们去画室怎么样?”

      徐立之又叹了口气,一脸遗憾地说道:“那间画室早没啦!”

      蔡珍珍和齐林山听了,都露出遗憾的表情。徐立之耸耸肩,说道:“那间画室本来就是我爸单独给我辟出来的,我走了,也就没必要留下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凡事从来只分有用和没有用。”

      蔡珍珍脑海里浮现出那些年在画室里岁月静好的片段,就连和齐林山之间的斗嘴吵架,在回忆里也是格外的美好。回过神来,不由得一阵心酸。

      “过去的回忆固然美好,但我们大家终归还是得向前看。”徐立之粲然一笑,“珍珍我是一点也不担心,毕竟你真实坦荡,内心又强大,还有十八般武艺,到哪都能活得很好。倒是你……”

      他把脸转向齐林山,半开玩笑地说道:“小山山,你真是让人操心呢!”

      齐林山横了他一眼,道:“那就请你不要瞎操心。”

      “哈哈哈!”徐立之笑得肩膀乱颤,转头又对蔡珍珍说道,“先去吃饭吧,吃完去你家,我都好久没上山啦!”

      三人一边爬山,一边说了许多中学时的趣事。蔡珍珍注意到,齐林山只回应徐立之的话,永远不会直接跟她对话,而她自己当然也一样。不过她倒也不介意这一点,她只需要徐立之接受她、亲近她、喜欢她就够了,这才是她应该关注的目标。至于齐林山,管他呢!

      “说起来,我们三个里头,看上去我是走得最远的,但实际上,我认为珍珍的人生是最丰富多彩的,你也是我们三个里头最有生命力的人。”徐立之说着从树上折了一根枯枝,随着接下来说话的节奏,对着空气戳戳点点,“你天南海北去过,上山入海闯过,玲琅满目的职业体验过,犄角旮旯里各种奇葩事经历过……我看着你发的那些朋友圈,一年比我五年还精彩呢!”

      说完,他又兴致勃勃地扯着齐林山的衣袖,问:“珍珍发的那些照片、视频你看了吗?是不是很羡慕?”

      齐林山黑着脸不说话。徐立之忽然恍然大悟,指着他说道:“你们该不会没有互加微信吧?啊,一定是!”他边掏手机边说,“天呐,这么久了我竟然都没想过要拉个微信群,我真是糊涂了!”

      很快,徐立之的微信群便建好了,群名被他改成“我们仨”。随后,他又当场监督齐林山和蔡珍珍互加好友。等两人别别扭扭地把对方加上以后,他又伸头探脑地察看,警告他们绝不能对对方屏蔽朋友圈,否则他要生气的。

      做完这些,他淡淡一笑,道:“我以前还以为交朋友挺容易的,结果越活越发现,人生中能有这么两三个真朋友,真是不简单。”说完,他扔掉树枝,一脸轻松地说,“走吧!我们仨喝酒去!”

      徐立之开了很久的车,载着他们到市中心找了家KTV。三个人时而唱歌,时而斗地主,累了就喝酒,等结束时已经是下半夜。

      有了上一次喝酒的前车之鉴,蔡珍珍和徐立之都收着,没有把自己喝醉,徐立之却喝得醉醺醺的,嚷嚷着说要在KTV里睡下,理由是三个人都喝了酒不能开车,不然车子会爆炸。

      齐林山扶着在沙发上晃晃悠悠的醉鬼,道:“我提议,在附近找个酒店,先凑合住一晚。”

      这是他今天头一回直接与她对话,蔡珍珍虽不愿搭理他,但考虑到眼下的情况,也只能点了头,道:“那你订吧。”

      齐林山脸色一沉:“凭什么我订?”

      蔡珍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此刻我不是你员工,你也不是我老板。你比我有钱,当然你来订。”

      齐林山瞪了她一眼,眼中露出讥讽之色:“这时候就不说公平公正了?”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终齐林山掏出手机,订了全城最贵的酒店。他们把徐立之的车留在KTV停车场,然后打车去了酒店。在前台,蔡珍珍发现齐林山开了三间房,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他果然是纨绔子弟的做派。

      第二天,徐立之醒来,又拉着他们四处游玩,不仅聊了许多从前的事,还说起他在国外留学、工作、办画展的经历。第三天又玩了大半天,直到下午齐林山坐车离开,三个人才分道扬镳。

      经过这几天的高密度相处,蔡珍珍明显感觉到和徐立之的关系升了温。如果说年前两人阔别多年短暂重逢、把酒言欢一夜之后,亲密指数是60%,那么,经过春节这番故地重游、追忆往昔、分享人生,两人的亲密指数至少升到了80%。

      这种升级具体表现在:徐立之与她分享的内容越来越广,也越来越深;在微信上交流的频次也越来越高;徐立之还缠着她,让她事无巨细地聊了许多她毕业后走南闯北的事,听到高兴处,他还用各种她都没想过的形容词夸赞她。

      最重要的是,离别之前,徐立之当着齐林山的面,对她说:“珍珍,我觉得你就是传说中的宝藏女孩。哪个男人能够跟你在一起,那真是他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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