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长明》迦境

3、试炼

　　回到戕水之战的前夕，在圣山之巅的昆仑神宫，那是龙族护法的祖庭。

　　九座宫殿内外灯火通明，里里外外皆是前来集结的护法及其眷属。龙族九大氏族齐聚，百里千雪亦随祖母来到此处。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经历战争，眼中满是兴奋与期待。

　　人群中，祖母被众心拱月一般，朦胧的月光洒在她雪白的发间，泛起淡淡的银辉。

　　她的面容虽被岁月刻下些许纹路，却依然清丽动人，眉宇间透着难以掩饰的威严与慈悲。长袍随微风拂动，金黑相间的龙纹若隐若现，显得格外庄重。

　　千雪做梦都想成为像祖母那样强大的龙神，受人敬仰！

　　这一日，她见到了许多平日里见不到的叔父与兄长，还有其他八大氏族的前辈。

　　真是打不完的招呼、接不完的寒暄。赞许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脸都要笑僵了！千雪的眼中难掩光芒，心中暗暗发誓：无论如何，我都要立下战功！

　　为了防止又被祖母关在家中，早在几日前，千雪便暗中练成了破解祖母禁制的法术，还偷偷打了一副精致的铠甲，盼着能在战场上展现英姿，让祖母刮目相看，也让修罗王天狼噬记住她的英姿！

　　她相信战争结束以后，自己一定能成为龙族最声名显赫的人物！

　　不过首先，要先过了祖母这一关。果然，到整装待发前，祖母来找千雪了！

　　当月光洒满昆仑神宫时，祖母已推开了她的房门。

　　“来吧，我们把今日的晚课做完。”祖母声音平静，仿佛即将到来的战事只是寻常琐事。她盘腿坐在窗边的蒲团上，双手结禅定印，然后把眼睛闭上了。

　　“晚课？”百里千雪愣了一瞬。她原以为祖母会想以往那样语重心长地叮嘱许多，没想到竟是如此？

　　“别想偷懒——”祖母瞥了她一眼，很快又闭上了双眼。

　　千雪只得走到祖母身侧的蒲团上盘膝而坐，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

　　时不时偷瞄一眼，发现祖母竟真的入定了，心想：“到底耍什么花招？”

　　祖母一直静心打坐，千雪也不自觉认真起来，很快入了禅定……

　　也不知过了多久，百里千雪终于从定中醒来，却发现眼前一片黑暗。

　　她试图动弹，却发现自己的手脚仿佛被无形的枷锁锁住，全身僵硬如石。无论如何挣扎，却连一根手指头都难以抬起。此刻的她，意识尚存，身体却被牢牢禁锢。

　　“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千雪心乱如麻，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四周寂静得骇人。正当时，耳畔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那声音令人心安。

　　“千雪。”——是祖母的声音轻轻传来。

　　“祖母！是你！太好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千雪仍旧发不出一点声音，都快急哭了。

　　祖母的身影缓缓凝聚，那是她的灵识虚影，温柔的面容上带着慈爱的笑意，轻轻说道：“不要怕，祖母就在这里，安下心来。”

　　千雪已经预感到最坏的情形，脑海顿时一片空白，眼泪止不住往外流。是的，此时此刻，战争早已结束。

　　“傻孩子。”祖母坐近一些，轻轻拭去千雪的泪，“别怕，祖母会一直守着你的。”

　　千雪的泪水如决堤的溪流，淌个不停，呼吸都乱了节奏。她拼命想说些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悲伤堵住了咽喉。

　　“都说我把你惯坏了。怪我总带你去人间修行，沾染了凡人的习气，容易情根深种、感情用事，担心你将来成不了气候，在族中难以服众。”

　　祖母顿了顿，为千雪整理碎发，语气中带着叹息：“可是不住人间又怎知人间疾苦，唯有知苦才能生起离苦的道心呀，你说是不是？

　　其实这个理，族里的长辈都知道，他们就是心疼你，不想你在人间受苦。所以呀，你可不能怪祖母！”

　　千雪的肉身泪如珍珠般滚落，祖母也不再给她擦了，只是极为不舍地看着她。

　　“你刚化生八个月的时候，你的母亲就去了天池山闭关，你的父亲没多久也去了婆竭罗海镇守，把那么小的你留给了我，从此我便带着你穿梭于六道之间。

　　族里几十个孙儿，我可就只把你带在了身边，祖母是真的喜欢你呀！”祖母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好了，今天就先说到这儿，祖母累了，要去休息了……”

　　一阵刺骨的痛楚从胸口蔓延开来，“不要，祖母，你继续说啊！不要停，……不要停！这一次我一定用心听！求求你！不要丢下我，我不能连你也失去！”

　　渐渐消散的祖母轻声笑道，“你说，如果我们不是这么有人情味，这样的分别会不会容易一些？好孩子，不要为祖母难过太久，世间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

　　你要记住，身为护法，应当为自己的道义而战，千万不要为了仇恨去战斗，不然你会过得很苦，祖母会舍不得……”

　　话音未落，祖母的灵识已化作星尘随风而去。

　　“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让我再看你一眼！”

　　千雪的眼前好似出现了一道刺眼的光，将她带到了和族人分开的那一天，所有的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

　　叔父与她说：“千雪，你还要精进修行啊！将来我们一起并肩作战！”

　　“叔父，罗刹鬼真的像传说中那样凶残吗？”她攥紧了拳头，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激动。

　　“等你看到了就知道了，别像个孩子似的。”叔父摇头笑道，却悄然为她拢了拢披风。

　　叔母把她拉到一边：“千雪，有了心怡的男子一定要与我说，包在叔母的身上，定让他不敢欺负你半分！”

　　千雪撅起小嘴，“叔母啊，人家才刚成年，你说什么呢！”

　　各位兄长一个个穿着铠甲在她眼前神采飞扬，其中一位耀眼的少年神君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神气！别急，再过几十年你也能像我这样披甲上战场了！这一次你就看我的吧！先走啦~！”

　　仿佛所有的人都离她远去，消失在光里……

　　“不要走，你们回来！”

　　千雪的呐喊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天地间，没有任何回应，连回声都没有。

　　眼泪像炽热的岩浆滚落，她的喉咙被悲伤堵住，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正用力掐住她的脖子。那种窒息感像无底深渊，吞噬着她最后的力量。就在失神之际，终于又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是谁？”

　　是狼牙出现了。不过，是它的虚影。

　　仍旧威风凛凛，却带着无尽的悲凉。它缓步走到千雪的跟前站起身来，一只前爪按在她的肩上，另一只前爪则为她擦拭眼泪。

　　“是狼牙吗？我知道是你！你也要走了吗？不要走！为什么连你也要走！不要离开我！”

　　狼牙低头看着她，目光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大猫的身影渐渐化作一道朦胧的身影……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形渐渐浮现，修罗王天狼噬的面容清晰可见。他慢慢俯下身去，吻住了一滴破碎的泪……转眼间，天狼噬的身影终是散入了虚空，彻底消失。

　　“不要走！”——千雪在心底呐喊。

　　等到身体从禁锢中解脱时，千雪已失去了气力软下身来，泪眼低垂，唯余无尽的悲伤。

　　侍女们守在门外，不敢轻动。巴墨耷拉着脑袋走向千雪，犹豫了好一阵才上前去蹭她。看千雪毫无反应，又默然爬到她的腿上蹲下，抬起前爪抚摸着她的手臂，铜铃般的双眼只注视着她。

　　戕水之战后不久，百里千雪被推举为应龙族百里氏的首领，继承了祖母的钺灵杖、称百里天王，总领龙族各部在四大部洲的护法天职，责任重大。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不哭不闹，安静极了，却也坐不住。处理完公务便没日没夜地走动，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只让巴墨跟着。去的都是祖母和她去过的地方，像是怀念，又像是告别。眼神一天比一天淡漠，神色一天比一天冷酷。

　　忽然有一天，千雪向帝释天自请去恶鬼道镇守。那可是六道之中最可怖之地，目之所及尽是穷山恶水、所住之鬼皆是穷凶极恶，就连十地心境界的菩萨都难以常驻久安！

　　帝释天与百里一族渊源颇深，视千雪如亲眷，自是不放心让她小小年纪便去那九死一生之地驻守，可又拗不过她，只能派人贴身保护。千雪表面上不反对，但进入饿鬼道之后，还是设法把一众侍神给甩掉了。

　　饿鬼道没有日夜之分，整个世界都是猩红色，风是热的、土是滚烫的，落下的雨水可以把岩石滴穿，没有食物没有水，条件极其恶劣。凡是有鬼出没的地方，便有烧杀抢夺，大大小小的鬼王之间，更是厮杀不止。

　　一日，千雪在独自经历一场恶战之后回到高地的据点休息，那是一座黑色的宫殿。大厅上，驻守此处的护法神们正高高兴兴地分配从天界带来的生活补给，见千雪满身是血的模样顿时谨慎，似乎是有些害怕，下意识往后退。

　　千雪也不在意，径直回到自己房中，关门转身后，却见巴墨出现在眼前。

　　“……”

　　巴墨抬头与千雪对视，铜铃般的金色眸子泛着泪光，好似受了多大的委屈，温柔地叫了一声，“喵~”

　　沉默半响，千雪终于轻笑一声，将巴墨抱在怀里，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

　　“对不起。”她说。

　　护法神都是轮番来此，若无要事也可随时出界修整。唯有百里千雪却是在这里呆了整整三百年之久，把各路鬼王打得俯首帖耳。本以为是可轻松拿捏的小主公，谁知竟是个杀伐果决的鬼见愁，简直叱咤饿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