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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闲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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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6
我压根儿没法跟你讲清楚我有多喜欢圣诞节。我不是说那些红红绿绿的拐杖糖、百货橱窗里堆的雪人,那种玩意儿让我热泪盈眶了,不是那样的。我喜欢的,是那种可以理直气壮、堂而皇之地啥也不干的日子。你懂我意思,对吧?
可英超那帮倒霉蛋就没这么走运了。圣诞节一到,他们反倒得上赶着踢什么“圣诞大战”、“节礼日大战”之类的狗屁比赛。我说真的,我都替他们觉得窝囊,虽然他们大概已经麻木了。
我们意甲就不一样,说到底还是有人情味儿的。每年一到十二月下旬,啪一下,联赛停,欧战也停,大家提着大包小包回家过节去了,等新年一过,才慢腾腾地、懒洋洋地重新开张。像人过的日子,对吧?
冬歇期第二天,我和伊诺登上了飞往伦敦的飞机——我们打算去看看那两个圣诞夜还得上场踢球的英超小子。第一站是阿森纳。小法特地跟俱乐部请了半天假,高高兴兴地来接我们。结果车门一关上,他就开始念叨节礼日还得踢比赛这破事。
他开着车,广播里突然就飘出玛丽亚·凯莉那首《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你知道的,就是那首每年圣诞节都会从全世界收音机里爬出来的歌。前奏一响,伊诺立刻把对话掐了,扯着嗓子跟唱起来。
我坐副驾,跟小法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篇。窗外飘着点小雨,没亮透的路灯一盏一盏地往后退。天阴沉沉的,是那种说不上难看但绝对不好看的亮灰色,像铅笔画错了几笔,又懒得擦干净。
我们正往皮克家赶。皮克……说实话,他脑子里有那么几根神经是缺了根的。他自己倒以为全世界没人发现,可真相是,大家都知道他家门口那块破地垫底下,永远藏着一把备用钥匙。没错,永远。我不是开玩笑,这是个公开的秘密。
这事儿得追溯到他小时候。皮克小时候吧,说好听点是“粗枝大叶”,说难听点,简直是个行走的漏洞。他爸妈有回周末一块儿出差,把他一个人扔在家。本来想着也就一两天,不会出什么岔子。结果他白天跑出去疯玩,玩到半夜才晃悠着回来,站在门口一摸兜,傻了——钥匙没带,手机也没带,什么都没带。
最后他搭了末班车跑我家来,高高兴兴地住了两晚。他爸妈一看这孩子靠不住,索性在门垫底下藏了把备用钥匙,图个省心。
按理说吧,这种事儿你长大了该有点长进了,可皮克就不,成年以后还是老样子,丢三落四得一如既往。地垫下的那把钥匙,到最后成了皮克住过的每栋公寓的标配,跟门铃一个级别的存在——谁都知道在哪儿,谁都能随手掀起来进他家门——除了皮克自己,我有时候都怀疑他是不是压根儿不记得自己藏过那些钥匙。
我们刚到皮克家门口,小法就跟回了自己家似的,特自然地一把掀开那块破地垫——果不其然,一把钥匙正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儿。
“瞧见没?”小法冲我摊手,“完全没有防盗意识。”
然后我们就进了屋,没费什么劲,门锁一拧就开了,好像压根儿没打算防住任何人。屋里亮着盏昏昏沉沉的小夜灯,沙发上乱糟糟地堆着足球杂志、空汽水罐,还有一床看不出颜色的毛毯。你一眼就看得出这地方有人住,可你又说不准,那人是刚出门五分钟,还是已经失联三天了。
皮克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老实说,我们都以为他今晚不打算回来了。
那时候我们仨刚从超市杀回来,门突然“咔哒”一声开了。皮克一脚踏进来,愣在门口,眼神一格一格地扫过我们。
“你们他妈怎么进来的——”
伊诺从沙发后头探出脑袋来,嘴里还嚼什么,“你不会真忘了门垫底下那钥匙吧?”
皮克愣了好几秒,然后他自己先绷不住,哧地笑了,一边挠着头一边走过来瞧我们扔在地上的那堆塑料袋里有啥好货。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不少,不过说白了,全是些没营养的屁话。我们几个窝在皮克那张早就瘫出形的破沙发上,一边喝啤酒,一边往嘴里塞冷掉的鸡块。我跟伊诺喝得不多,主要靠那俩疯子撑场面。皮克和小法完全放飞了,话多得像在参加什么“胡说八道锦标赛”。
聊着聊着,小法突然冒出来一句:“要是我们明年拿了世界杯冠军——”
“世界杯冠军……?”皮克半睁着眼,声音迷迷瞪瞪的。
“对,”小法压根不管他听没听懂,继续自说自话,“我就去请示阿拉贡内斯,让你们一人跟大力神杯睡一晚上。”
“你认真的?”伊诺差点从沙发上蹦起来,“那我一定把照片做成巨幅海报,挂店里,正中间!”
伊诺最近跟他哥搞了点小买卖,卖那种bling到不行的项链和戒指,说是还跟一个叫SFDK的西班牙说唱组合联了名。我听他讲过起码十遍,没一遍不带“兄弟你听我说,这波能成”的语气。他们还特地拍了视频,传到MySpace和YouTube上——连封面图都恨不得闪瞎你。说来也怪,那些玩意儿居然真卖得不错。这小子现在说起话来都带点主理人的架势。
“我们才刚起步呢,”他说这话时,眼睛亮得要命,“等着吧,KOP迟早会跟我们合作的!”
“迈克尔·杰克逊啊?”皮克打了个嗝,嘴角歪着,“那我还说我迟早会拿金球奖呢。”
小法那会儿已经快跟沙发融为一体了,声音黏黏的:“能踢世界杯对我来说已经是实现愿望了。要是真能拿下冠军……”
他们就这么神神叨叨地说着,然后突然,全都齐刷刷地看向我。搞得好像该我大展宏图了。
其实那会儿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结果皮克那傻子还一副“我知道你有梦”的样子,醉醺醺地凑过来,给我胳膊来了一拳。
“说啊,‘红天使’,你的远大抱负是啥?别光听不吭声啊!”
我低头盯着杯子里那点儿泡沫,看着它们一圈一圈塌下去,然后我咳了一声,特认真地说了句:“我想开个农场。”
一时间他们都闭了嘴。真是闭了嘴,齐刷刷的。那表情跟我刚说自己打算去火星种土豆差不多。没人笑,也没人搭茬,就那么盯着我。
我只好又补了一句:“最好……最好再带个酒庄。”
皮克张了张嘴,小法咽了口口水,伊诺一脸“你没病吧”的表情。
接着就听见皮克说:“来来来,喝完这一杯,还有一杯。”
小法也跟着哼了一句:“再喝完这一杯,还有三杯。”
几天后我回了西班牙。第一站是巴萨,我去看望哈维。他大伤的消息是普约尔告诉我的。那次伤病是他早期职业生涯里最严重的一次。他左膝的前十字韧带撕裂了。当时球队正准备打比利亚雷亚尔的比赛,他就是在训练的时候伤的。没人知道他还能不能再踢,真的没人知道。他也许就这么完了,也许巴萨会把他卖掉。天杀的拉波尔塔——要是真干出这种事,我发誓我会……其实我那时候连狠话都说不出口,说真的,我根本没敢想太多。
哈维是我整个职业生涯里,言传身教教会我最多东西的那个人,没之一。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巴萨人,骨头缝里都刻着“忠诚”二字。
我离队那天,他特地来找我。他问我:“你恨巴萨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特别严肃,一点笑都没有。我原本想笑着打个哈哈,可他没笑,我只好把那个笑硬生生收了回去,低头想了好久。
最后我说:“我总得恨点什么人吧……但我不恨巴萨。”
紧接着我跟他说,巴萨不是某个人,也不是那些坐办公室里拍板决策的家伙。它不是谁,它是一种……存在。像什么呢,就像你在西班牙街头被人开了一枪,但你还是会说你爱西班牙。我爱西班牙,我也爱巴萨。就这样。
哈维听完没立刻说话。他眼神里有点什么东西晃了一下。我看得出来,他有点悲伤,有点欣慰,也有点愧疚。他什么也没反驳,也没转移话题。
我们谁都没说话,就那样站着,然后突然抱了一下——不是那种勉强的、不知所措的拥抱,是那种释然的、真心实意的。似乎那一刻我们都意识到,有些话你这辈子只会跟一个人说,有些人你这辈子只能跟他好好告一次别。
普约尔训练完了就来找我们。他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头发黄棕色、卷卷的,像头英气十足的狮子。我们随便聊了几句。他看着特别高兴,说他知道我在米兰过得不错,安切洛蒂很看重我。我点了点头,从包里掏出几罐女王咖啡豆,塞给他,让他拿去分给队里那帮家伙。
他接过去之后盯着罐子笑,说:“怎么这么懂事了?不去看看莱奥他们?”
我说:“改天吧。”然后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莎琳快放学了,我得去接她。”
圣诞节我是在黄金雨过的,跟马特还有莎琳,没怎么搞排场。不过莎琳又开始念叨雪的事了。她总是念叨那个,每年都念。我那时候就想:得了,带她去看看雪吧。等再长大一点,她可能就不会想要这些了。
圣诞节一过,马特关了店,开始收拾行李。莎琳带上她最要好的三个朋友。我们六个人一起去了意大利北边,一个叫马多纳·迪·康皮利奥的小镇。名字听着像某种点心,地方倒是很实在,埋在特伦蒂诺-上阿迪杰的群山里。
我们租了一栋别墅。房子在山脚下,四周白得晃眼,走出去十步就能踩进齐小腿的雪堆。白天她们那群小姑娘整天在镇子里疯跑,像冬天特供的小精灵;晚上一个个都累得没声了,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炉火“啪”地一声裂开。
马特比我想的还适应。他不知从哪翻出一套钓鱼装备,说这种冷天最适合静心。他裹上围巾,穿好靴子,叼着烟拍我肩膀,拉我去雪湖钓鱼。那湖都结冰了。我其实更想窝在沙发上打FIFA,或者看点什么小说。但我还是陪他去了。
不过大多数时候我还是留在别墅。读书,打游戏,写点乱七八糟的笔记。你知道,有时候你就是需要这种离球场远一点的日子。那几天真的挺好的。虽然我怕冷,虽然我一个人坐在屋里,看着女孩儿们在雪地里闹,偶尔也会走点神。有时候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心里总是很空虚。快乐那么多,好像还是填不满。
下半赛季开始前,我们全队被送去了翡翠海岸的灯塔海湾。说是训练,其实更像是放逐式疗养。不只是球员,还有理疗师、队医,以及两个体能教练,一个叫保罗·巴福尼,另一个是达尼埃莱·托尼亚奇尼。
我们住在一个叫里斯西亚蒂瓦咖的地方,基本天天泡在沙滩上混日子。老实说,那种日子挺怪的。你一边知道你是来训练的,另一边又像在参加什么懒鬼度假营。每次教练让我们集合之前,都会来一句,“Just to keep you from rusting.”就像我们是一堆快生锈的老工具,得偶尔动一动不然早晚报废。
某个雪天的晚上,我们一帮人挤在壁炉室里喝茶取暖。没什么事干,就光坐着。有的搓手,有的靠着沙发打盹,还有人盯着火发呆。那火“啪啦啪啦”地响着,偶尔会爆一下,像有人轻轻打了个响指。
我记得我当时坐在一张旧扶手椅里头,膝盖上放着杯冒热气的茶。然后门“吱嘎”一声开了,马尔蒂尼走了进来,手里拎着把小提琴。
我到现在都搞不懂他是怎么知道我会拉琴的。反正他把琴递给我,屋子里顿时一片起哄声。我也没法推,就接过来——手有点僵,动作也不太利索,但我拉起了德彪西的《月光》。
老实说,我以为他们会随便听听,最多象征性地鼓个掌,结果马尔蒂尼忽然走到那架老钢琴前头——你都不知道那玩意儿有多走音——几秒钟就跟上了。他弹得居然还挺好,我一边拉一边瞥了他一眼,他抬头冲我笑了一下,像在说:“我早知道我们会很默契。”
后来我们又合奏了《一步之遥》,就是《闻香识女人》里那段舞。你要是看过那场戏就知道我说的是哪首。那会儿我已经拉顺了,手不再哆嗦,心也不飘了。我一边拉着,一边感觉屋子里那些原本东倒西歪的人,一个个都不说话了,全都看了过来。
然后卡福开始瞎闹,非拉着内斯塔跳舞。你敢信?就那么点地方,就一块快磨秃了的旧地毯,他们俩还真跳了起来。动作一本正经,像是在什么金碧辉煌的大舞厅。最神的是内斯塔——那家伙跳起女步来居然一点儿都不违和,步子轻得很,还挺有范儿。我以前真不知道他会跳探戈。
后来有人跟我讲,说二十出头那阵,内斯塔在米兰有个外号,叫“迪斯科王子”。“王子”!我当时差点没把茶喷出来。你能想象他穿得老老土土的、头发梳得锃亮、在闪瞎眼的灯光下蹦迪的样子吗?我本来不行,但说真的……我现在可以了。
那天晚上大家都挺高兴的。不是那种跳上屋顶、嚷嚷着要飞的高兴,而是那种炉火不旺不熄、雪下得刚刚好的高兴。
可惜安切洛蒂不在。我知道,如果他在,肯定会趁机唱上一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