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记事簿》蝴蝶落近月亮啦

47、人鱼

　　精神病院的偏僻小道上，杨若落后林希半步，不言不语地注视着走在前方的林希，林希瘦了许多，微卷的长发低低地扎作马尾，不怎么合身的蓝白竖纹病号服随着她行走的节奏晃动不定，晃得她眼都花了。
　　她忽然想起初识那年的秋天，她也是这样，悄悄地跟在林希的身后，经过了花摊、杂货摊，还有几处小饭摊，林希的裙角在傍晚微风中翩然飞扬。
　　她的眼于是更花。
　　她的林希不该是这样的。她那么好，该自由自在地走在每个傍晚的微风里，而不是，而不是......
　　“想什么呢”，林希驻足等她。
　　杨若快走几步赶上林希，与她并肩走着，“没什么。就是想起前年秋天，我跟人打架，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你也是这样走在我前面，不过那天你没有像这样回头看我”
　　林希没说什么话，只安安静静地听着杨若的回忆，面上满是温温柔柔的笑意。
　　杨若的心因她这样的笑更痛，字字颤抖，“其实，如果你没有回头望向我的话，就好了”
　　这些日子以来，这个念头在杨若心间绕了又绕，缠得她喘不过气来。如果林希没有遇到她，如果林希没有喜欢她，如果她没有那么任性地非向林希求一个答案。
　　林希停下脚步，怜惜地抚过杨若的面颊，“那我可舍不得”，继而又认真地望向杨若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若若，这事儿和你无关，我不是因为你才被困在这里的。就算真的是因为我们的感情，那我们互相喜欢这件事也没有错”，生怕杨若陷入死胡同，她用力扶住杨若的肩膀，坚定道，“你一定要知道，我们没有错。他们审判我，监禁我，是因为他们无知，他们害怕”
　　“可是，可是你瘦了，你会不会越来越瘦，会不会，会不会......”，连日的恐惧在看到瘦弱下去的林希之后更加汹涌，将杨若的话语都震得支离破碎。
　　林希紧紧握上她的手，声音轻柔但铿锵，“不会。若若，别怕，我不会”
　　“林希，我不去读大学了，我想留下”，杨若终于鼓起勇气向林希宣告，小声但坚决。
　　这是林希唯一不能让步的事情，她的语气都焦急起来，“若若，我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会尽最大努力保护自己身体和精神的健康。有一天，我会走出这里，走回到你的身边。可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努力，你也要好好生活，好好读书，好吗”
　　杨若木然地沉默着，她已经无法理解和分辨任何语言的含义，她脑子里只有林希被困在这里了。林希在这里受苦，那她也不在意更广阔的天地有什么了，她宁愿画地为牢。
　　面对杨若的沉默，林希忽然觉得很疲惫很无措，这些日子拼命克制的恐惧与绝望终于席卷了她。她被困在精神病院里，任由他人践踏自己的智识与尊严。在这里，她过去生命中所学的一切，除了让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可怖的未来之外，毫无用处。生命被生生撕裂开的愤怒、恐惧与不甘时时刻刻地折磨着她。
　　她其实，很想杨若，很想她能在自己身边。
　　但她还是用尽全部力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劝说杨若，“若若，还记得《海的女儿》吗？小人鱼不是为了王子忍受痛苦的，她是为了不灭的灵魂”
　　杨若不明白林希为何还能如此平静，她为林希的平静而异常愤怒，“我不想谈美人鱼，也不想要什么不灭的灵魂，我只想要你，只想留在你身边！”
　　林希的情绪终于崩溃。
　　“留在我身边？怎么留？”
　　“把费尽心思求得探视机会当作唯一的生活吗？”
　　“将偶尔能来见一面当作恩赐，对命运感激涕零吗？”
　　“还是跟我一样，住进精神病院，接受莫须有的治疗”
　　“今天，明天，今年，明年，那五年、十年呢？你都要这样过吗”
　　她步步紧逼，将杨若逼得退无可退。
　　杨若其实明白，林希花了那么多的心血，做了那么多的努力，就是为了揭开遮蔽在她眼前的迷雾，让她看到更开阔的天地，正视最真实的自我。
　　杨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点，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林希的期盼。她懊恼极了，也愧疚极了，她想要道歉的，出口的话却变成了，“你其实从来都觉得我是个孩子吧。所以，你觉得你有责任替我承担苦难，你想替我安排好一切”
　　杨若的泪摇摇欲坠，刺得林希密密麻麻地疼。她由这疼清醒过来，她究竟在做什么。杨若这些日子一定怕极了，费劲了心思才能见自己这一面，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啊。
　　她伸手想要抚去杨若的泪，杨若却抢先抹干了泪，向着她笑得凄惶，“但你从来都不在意我想要什么”，不待她说什么，又继续道，“时间到了，我该回去了”
　　林希伸出的手就那么停在那里，看着杨若慢慢走出她的视线。

　　良久，一张手帕放进了她的手里。循着手帕抬头，是同病房那个总是在看同一本书的同一页的姑娘，伸手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哭了。
　　林希擦了眼泪，将手帕攥进手里，轻声道谢，“谢谢。手帕我洗干净了还你”
　　对方听了，点点头，生怕林希多想，又解释道，“这里清净，我才来的，我不会说出去的”
　　林希感动于她的体恤，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继续道谢，“谢谢”
　　半响无言。对方许是不知如何安慰林希，勉强找了个话头，“我叫王青，青色的青”
　　同住这么多天，对方总是安安静静的，不太愿意与人搭话的模样，林希又是清淡的性子，这算是两人第一次交谈。
　　“我叫林希，双木林，希望的希”，说惯了的自我介绍，如今才觉得，希望真的是她最需要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