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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信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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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走山路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饶是肖小小自认为身强力壮,此时也已经气喘连连。方黎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连汗都没多出几滴,还不时回过头查看肖小小的状况:“真的不用我背你吗?你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肖小小顾不上说话,摇摇头咬牙继续走。她穿的裙子虽属帝姬常服,但也相当厚重,加之头发披散的到处都是,让她有点烦躁了起来。轻薄的丝绸鞋子也早就使她的脚在山路的石头上打了好几个泡,她一边思考着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去见杨令这种大概以后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的人,一边索性将发髻全部拆散,用手帕将头发在脑后扎为了一束。收拢了头发,眼前的视线变得明亮起来,转过一块巨大的山岩,视野突然一下子开阔,银色的月光下,山谷里竟是一片寨子。
大概是因为夜晚,整个寨子都静悄悄的,全然没有什么人走动,就连面前粗木扎成的寨口也没看到守卫,只有一个拿着手杖的光头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似乎在等着他们。
方黎见到他,大步走上去躬身行礼。那男人看起来四十岁上下,长得极瘦极高,手上虽拄着一根手杖,却也并没有要借力站立的意思,脊背挺得笔直。方黎已算是同龄人中颇为高大的身材,还是比他低了半个头。他没有理会方黎,只是冲着肖小小哈哈一笑,径直走了过来:“有劳长帝姬大人光临寒舍,接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声音颇为低沉,还带着一丝粗嘎。这声音让肖小小怔了一下,她迟疑了一秒,突然睁大了眼睛:“——你是杨令?!”
杨令哈哈大笑,一手作出请她入内的手势:“既然要见帝姬,老夫自然也好好梳洗过了,怎地这样帝姬大人便认不出来了吗?”
肖小小点头示意他引路,跟上在他的身侧,轻轻笑了几声:“原来杨将军如此年轻,我那时候年幼眼拙,言辞中冒犯之处还请杨将军大量。”
这山寨颇大,两边木屋规划的纵横有序,虽然是晚上,肖小小也能隐约看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他们竟还在山上开出了梯田。她斜眼望着杨令,对方却全不在乎她的东张西望,静静的大步走着。
如此走过了几十排屋子,这才见到了一间正对道路规格较大的木房。杨令笑笑,上前推开屋门,方黎率先进去掌起了灯,肖小小这才看到这屋子整个便是一间大堂,两侧各有一排木椅,木椅后边尽是空地,而正中间首位的地方,却没有放座位,只是放了一个台子,台子后的遮墙上挂着一把剑,黄金剑鞘装饰的颇为华丽。
杨令在左首的木椅上坐下,将手杖倚在一边。方黎将堂柱上四盏灯全部点亮后也站在了他的身后。肖小小并不客气,顺手拉了一把椅子就在杨令对面坐下:“杨将军,直入正题吧,你叫我来这边不是只是为了让我参观你们大寨吧?话说你竟然一个人都不露出来,一点让人参观的诚意也没有。”
杨令爽朗的笑了一声,眯起眼睛细细的上下打量着肖小小。肖小小被他看得有点背后发冷,哼了一声却没有畏缩,只是直视着杨令等他说话。绑架帝姬是大罪,在帝姬出嫁的关头绑架帝姬则是相当于向两个国家同时宣战的疯狂举措。帝姬在他这里呆的时间长一秒,他自己的处境就更危险一分。杨令不惜作出这种事情也要把自己带到他面前,必然有什么对他极为重要的事情。肖小小深知杨令只是脸上悠闲,她不需催什么,只要等他说话即可。
果然杨令见肖小小不动声色,率先开了口:“长帝姬大人当年曾于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此时既然有机会再见,我有一个忙要帮上一帮。”
肖小小轻轻笑着:“杨将军真是多礼了,当年你没杀朗城官员,你我早已两清,救命之恩云云不必再提。更何况我即将嫁去异国,好像也没什么需要劳动杨将军的地方了。”
杨令捋着胡须,深深的望着肖小小。大堂里摇曳的烛火光晕却让人看不清他眼睛中的感情:“长帝姬大人既要前往云雷,想必也对云雷局势有所了解了吧。”
“我年纪尚幼见识浅薄,不知杨将军所说的局势,指的是什么的局势。”肖小小淡淡将话题丢回给他,心中却对他将要说的话好奇了起来。
杨令只是微微笑着却不再接下这个话头:“老夫年轻时曾四处交游,在云雷云京,也颇有几个朋友。今日将帝姬大人请来此处,只是想知会帝姬大人您远嫁异国只怕水土多有不服,如有不方便的地方,尽管去找老夫的朋友帮忙无妨。”如此说着,他从怀中掏出几个信封递给肖小小。肖小小低头扫了一下,信封上分别写了姓名和联系方法,她拆开一封看过去,竟真的是拜托对方帮忙照顾的介绍信。
肖小小怔了一下,她设想过各种杨令要对她说的话,却没想到杨令竟然真的是要帮她。灿烂的笑了一脸,她单刀直入的问:“你想让我帮你干什么就直说吧,我可不知道杨将军什么时候变成了不惜惹祸上身也要助人为乐的人了。”
杨令垂眼看着她手中的信封:“这四封信中有三封若你遇到麻烦,可以用来帮忙。”
“第四封就是这个了。”肖小小从中抽出特别厚的一封,虽然和其他信封一样是薄薄的白纸封信,里边却似乎放的不是信纸,而是某种布帛。信封上也不像其他三封信一样写了联系的方法,只有一个朱笔的名字——“云千”。
肖小小没有拆开信封,只是冷冷说:“云千是云雷迹露公主的名字,你要给她送的是什么?”
杨令抬起头,柱灯给壁上的黄金宝剑拉出几重方向不同的影子。“信在你手里,我想送什么,你尽可以看。”
肖小小望着他,有点同情的笑了一下:“你可真是死心眼,现在去打扰迹露公主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杨令平静的说,黑色的眼睛里波澜不惊,一瞬间让他看起来不再像四十多岁,而像是一个阅尽世事沧桑行将就木的老人。肖小小摇了摇头,抬头望着壁上宝剑:“那真的是他的剑吗?”杨令无声的勾起嘴角:“赝品罢了,真的那把早就断了。十九年还能剩给我的,就只有那封信里的那点东西而已。”
肖小小默默盯着手中信封,有点自嘲的笑了起来:“你就认定我是那种会帮你送信的烂好人吗?”
杨令静静看着她:“我不知道你这次去云雷会遇到什么事,但是我知道送亲的人是周龙膺。”
“你是想说我此去云雷凶多吉少,没你的人帮忙就糟之大糕吗?”肖小小哈哈的笑起来,将信封收入怀里,“真是可怕啊,我胆子小,还是乖乖帮你送信好了。”
杨令收起了眼中的笑意:“有劳帝姬。”
肖小小耸耸肩,坦率接受了他的谢意。她知道杨令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但她却始终没办法讨厌他。她无法讨厌一个能将忠诚和原则在逆境下贯彻二十多年的男人。即使对方可以算得上是她的敌人。
站起身,她伸了个懒腰:“事情已经交代完了,我也该回去了。杨将军你打算怎么办?”
“不劳帝姬挂心,我自有去处。”杨令点了点头,身后方黎先步前往大堂门口,为肖小小推开门。
肖小小望着方黎的背影,伸手压住杨令去拿手杖的那只手:“为什么要把方黎牵扯进来?他不是你的旧部,他本可以好好的在朗城做一个卖豆腐脑的小市民,平静的度过此生的。”
杨令看着她,黑色的眼睛在灯光的摇曳下看起来深不见底:“长帝姬大人刚才路上应该看到我的山寨大小了吧,你觉得这里有多少人?”
“一万……”肖小小迟疑了一下,“二万五千人。”
杨令微微笑笑:“不愧是长帝姬,只是那么短短一瞥就能猜到这种地步。”舒了口气,他望向墙壁上的宝剑,“原本跟着我的流民只有两千人,剩下的人都是后来投奔这里的,直到现在每天都还有很多人上山,这些人都是些逃犯,亡命之徒,背井离乡的流民。如果只是司州这么一片小小地方就有二万余人在山上做山贼,你觉得余国能让朗城的一个卖豆腐脑的小市民平静的度过此生么?”
肖小小一时语塞,许久,她缓缓放开杨令的手:“我和当今皇长子说过你的事情。若你还对改变这世道有所抱负的话,这是你的最好机会。”直起脊背,她没有回头的向门外走去。身后是杨令的有些可惜的声音:“你每次想要收服我,都不是要收我为你做事。”
“因为你也说过,我不会是一个好头领。”肖小小迈出大堂门槛,忍不住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秋夜冷冽的空气。怀中信封随呼吸的胸口一起起伏着,发出微弱纸张摩擦的声音。她整了整领口,觉得胸中有点发热。
她知道自己被拜托的是怎样麻烦的事情。
云千,云雷迹露公主,十九年前废太子苍阡的正妃。苍阡没时,她躲回了云雷,肖小小的母亲云雷霜纹公主,就是当时不愿将长女交出给余国的云雷喾太后,作为替代品送去余国的诚意。
杨令不惜在这种时候这种关头劫持帝姬,是因为只有她才有接触皇室长公主的机会。
她脚步轻快的向前走着,两边像是居所的木屋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理所当然。绑架长帝姬和劫持行商不同,司州厢军绝不会像以往那样敷衍了事,必会将密山整个翻过来一遍。所以他在一开始白天设伏袭击送亲军队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早早疏散了山寨的所有人。
他为了送这封信,从一开始就打算放弃这个山寨。
肖小小快步的走在前边,扭过头,能够看到杨令跟在远处身后悠闲的送客的样子。瘦高的身形在月光下看起来格外的显眼。
他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放弃这个山寨。肖小小突然意识到。将山寨修在从余国往云雷走陆路的必经之路的密山,他建立这个山寨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等两年后途经此处的肖小小。
轻轻冲着自己笑了笑,她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牢骚道:“真是个执着得可怕的人……”不过,即使明知道会带来无穷麻烦,却还接受了对方委托的自己,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就是了。
向着身后挥了挥手,她提高了声音:“方黎,快一点。你不早点送我回去的话,会有很多人很为难的。”
方黎闻声向杨令行了一礼,迈步就要向她追过去,却听到身畔的杨令轻轻的仿佛叹息一样的声音:“她和三年前没有什么不同,还是只是个烂好人而已。”方黎有些疑惑的放缓步子,回头望着自己的上司。
杨令的手杖在地面上敲击出轻轻的笃笃声:“我所谓的帮忙,对她来说只是不知能否兑现不知是否用得上的人脉,而她要帮我送的信,却是实在的危险。她自己明知此节,却竟然还是答应了我。”
方黎皱起了眉,望向肖小小的方向。
“我固然知道她就是这种人,所以才会赌命托付她。”杨令轻轻摇头,叹了口气,“只是可惜她如此性情,在云雷那种地方,只怕活不长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