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秋子裕

1、归

　　一九三九年夏，今年的夏天好像和春有些粘连，想了一下，应该是刚进入夏天的原因。不热，但空气是干的。
　　划破空气，抽抽鼻子，是有些不舒服的。可能是火烧得旺的缘故，过一会儿，也觉得热了起来。
　　稀稀疏疏的人走来走去，高头在挂的太阳逐渐被东飘来的云遮起来，所以撒下来的光都有蔫头滋养湿气的感觉。安汶路许府这边，下人三三五五刨沟梳草，搬花除尘。除了请来帮个赶忙的几个小工，毕竟待好些年的家仆了，对主人家的气派啧舌只是笑笑回应。管家指挥着将火盆撤换位置，屋里屋外十几个火盆烧出来的热气就好像是空气被烤融化了。
　　出神望着火盆里一层层剥开的烬木，烧得龇牙咧嘴，皮开肉绽。缓缓地钻进去苗，慢慢地将它烧开发热，滚烫正红诱人的颜色。
　　“唉你这个小兔崽子！你站这儿偷懒哇！”
　　管家招呼着突然回头看到了他，靠着柱子发呆。然后管家的大步子就垮上台阶来，他又不能跑，只得结结实实吃住了管家一拍。他赶紧学乖叫唤了一声。
　　“许伯！”
　　“这么多人都在做事，就你在这儿跟个懒鬼一样！”
　　许海揪住他耳朵，用力将他身子扳朝屋里客厅去。他一边教训一边嚷骂，只是在他被推进屋里时悄声说道：“你偷懒别给我大面前偷，滚进去把火盆翻翻！”
　　眼神凶恶地又转过身去，仿佛是真被气住了，对院里的人又开始大呼大喊施令。
　　他笑了一下，这才进去。许海雷声大雨点小，落在他背上就绵绵无力了，毕竟在那些请来的外人面前，许大管家是个做事严肃威厉的身份人。但倘若真给他来真的一下!许海也是真的下得去手，但毕竟又好在，他是许海看着长大的。
　　客厅中央还放着一个大火盆，和屋外那些火盆不一样的是，里面烧的是上好的碳条子。烧出来无烟无味，在旁边站久了反而觉得温暖上了头，身体发软想瞌睡一番。这是许老爷弄来的好碳，外面烧的就挺随便了。丢几根木头，但也必须是有些香味，略叫的出名字来的木头，沾点木头贵族的姿色么，也和上一些碳，碳就是普通的碳了。好的木头来烧，虽然是会逼出一些烟气来，但不至于呛得人连连咳嗽，空气里若隐若现的仿佛都是原浆时的果木香。当然，也并不是每次上火盆都烧的好木好碳，哪里弄这么多东西去，市面上好多东西都会有人霸着，任你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
　　只是这两日夫人和老爷突地喊起冷来，明明是夏天了，晚上来的风冷，在夜里划过的嘶叫声也冷，出着星星，就更冷了。也不是秋冬季节那种冷，像春天刚从泥土里翻起来冷腥气，阴阴凉凉的。
　　请了看事先生——当然许小姐是对此嗤之以鼻的，她是个受了几年学的女子——先生东看西看，说屋里生些火就暖和了，给了钱就走。他跟着几个下人都觉得是个江湖行把术的，这还是说好听的了。
　　火盆就生起来了。再者，许府上下打扮，盼着人回来。
　　“初灯！”
　　他拨了几下碳条，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又一个年轻小伙模样的人，挨着他蹲下。他看了小伙一眼，看他脸上兴奋的表情，等着听他下文。
　　“我今天帮老爷取衣服，就是前天他落在林家那件，林家人也不知道送回来，我们说一声谢也好。但是林先生让人给洗了，林家老妈子带我去客房拿。老妈子以前是裹小脚的，但走起来稳稳当当，利索得很！听许伯说是个可怜女人，被卖到林先生家的，几十年……”
　　“你好废话。”
　　听了一串，没打正题。
　　“不是你要是今天和我一起去也能看到这个老妈子，还有林家好几个下人都躲她几下。看样子是个厉害管事的，又或者名声不好，当然了，林先生应该不会用名声不好的人 。”
　　碳条翻起些火星，飘出火心外一会儿就看不见了，他感觉脸被烤到了，将手中的火钳一把塞入旁边人手中 。
　　再等他废话两句。他想。
　　“你瞧我，我出来的时候和林管家碰上了。他和我说老爷都还在里面要不要等着一起回去，我看老爷和林先生在客厅里面谈得很高兴。”
　　“你翻着，我去看看外面。”
　　“等一下！”他被拉住，小伙看了看没人，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凑到耳边轻声说道，“林先生和老爷商量事，就提起了林家小姐。很漂亮那个。”
　　“嗯。”
　　干脆不听了，只记得走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说了一句：“林管家夸我，说‘你就是堂北啊，你家老爷经常说起你们家里最有干劲的就是你了’。”
　　“我们家最有干劲的堂北，看着火！”

　　许夫人下楼来监督下人的活，从楼梯到客厅角落，连客厅厅架后也看了。又转出去看大院里收拾的洋花草，垒起来新做的鱼池。这本来是只有一个大鱼池，养了好些胖嘟嘟的鲤鱼，全是二小姐一个人的。许海找人来从中间分了一道泥垒，换了些新鱼进去，这几天池也沉干净了。
　　直到傍晚，火盆被撤了下去。屋内确实飘动着温暖。
　　他开始了有些打哈欠，堂北也红着脸哈欠。下午他一个人守着两个火盆，脸被烤得像红滋滋的红烧肉。
　　小工拿了钱回家去了，几个下人都站在客厅默着。
　　“到底什么时候来啊？”许姝几乎是躺在了沙发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头顶的大玻璃灯。
　　他们都在等着。
　　许夫人笑着将她摇起来：“你这坐相小心你爸看到！大家都还在呢，就不耐烦了？”
　　“吴姨，我是盼着我哥快点回来。我们都等他一二三四……”许姝掰着手指头数给许夫人看，“七天啦！”
　　“唉！”
　　二小姐一声怪气叹息，惹得众人发笑。
　　“小姐，快了！昨天高叔就接到大少爷了，我们都在等。”
　　许海给赖妈招呼了一声,赖妈就和两个丫头下去布置饭菜了。
　　“要不要去睡睡？到了我让初茹叫你起来。”
　　许姝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忽忽然都指到了八点。眉头一皱，刚要回答，外面跑来一个人，大喊。
　　“来了！”
　　“嘟—！”
　　汽车鸣笛声在院外响起，把众人的精神都调去了外面。
　　“来了？来了！”
　　许姝几乎是从沙发上支楞起来，顺风似的窜了出去。
　　“快去，快去上饭！”
　　许夫人一边喊着人，一边也整理着自己的装着头发，向外走去。
　　“大少爷回来了。”
　　堂北推着他也往外面跑。
　　院内停着那黑漆抹油似的车，亮着车灯，两片清晰的灰尘飞扬里，可不是高叔开出去的车吗？
　　车门打开，许府的夜灯早掌上了。从车门里面试探着伸出一只脚，裹着精细皮面的鞋踏在地面上，修长的人影也约了出来。
　　他在堂北和初茹身后努力看了一眼，门口站着的人都堆着看，那是许家出国六年的大少爷许上华。
　　六年，人影慢慢地向他们走来。灯照着的地方，露出他略微熟悉的五官。淡眸薄唇，修眉挺鼻，廓明正色。
　　他觉得他走得姿态好看，可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灯下散开一扑扑灰尘，上下穿舞。安汶路许多灯光早早撑起来，一户一户门前支着照夜的灯，可门里却冷清得很。过了前面两条路的街，才听得见外面稀稀疏疏有赶紧叫卖的声。
　　“哥！”
　　许姝兴奋向他跑去，而他略微点头侧身绕开她，一步步迈上台阶。弄得许姝愣了一下，回身脸色又迟疑了一下，又追了上去。
　　“小一……”
　　许夫人面带微笑，正要上前，而他还是直接穿过了他们。
　　“小一你是要去休息了吗？”许夫人赶紧问道，她害怕是一路回来路上太无聊，也累了，暂时忘了他原来的不待见。
　　“大少爷！”
　　堂北和其他人都齐声向这人喊道，他明显是慢了一拍，也跟着补上一句。
　　经过他们旁边时，他像是被这喊声惊到，停下来看了他们一眼。掠过几人，刚好看到那个慢一拍补上的人。
　　“嗯。”
　　淡淡，单单。
　　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是许家大少爷，按许二小姐的话来说，是他们上下一开始就等了七天的人，许上华在众人面前旁若无人地走过。
　　他盯着大少爷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在高叔的吆喝声里和人去车后面拿行李。
　　“初灯！快来！”
　　“好。”
　　初灯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