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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张蜘蛛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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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重要证件和电脑都在家里。裴悬实在是不想为这些东西再回一趟蜘蛛窝。
四十平的筒子楼301,是祖孙俩唯一的安身之所。
放下资料,裴悬马不停蹄从楼道推出自行车,翻身骑上向着城东疾驰。
海浪拍打着礁石,鸥雀在白色的西式建筑上空一圈一圈盘旋,一切像油画一样宁静平和。
这是西京乃至整个联盟国有钱人最尊贵的去处——康乐海军高级疗养院。
托康乐集团董事长长子季凌的福,爷爷得以在这里安住。加上裴悬每周末来这里做义工,有员工亲属优惠,才得以享受最基础的医疗检查。
季凌是裴悬高中同学,尽管是家中长子,但是沦落到与裴悬这样的贫困户上同样的公立学校,家中地位可想而知。因为17年前一次资金周转失败,季凌的父亲季方明在前妻死后2年紧急续娶了一位非常富有的将军遗孀。度过危机之后,季方明也履行承诺,将整个季家拱手让出。
季夫人亲生的幼子自然尊贵非常,季凌的地位就变得十分尴尬,又是个不受看好的beta。
裴悬想到还要在自家疗养院亲自管理,来换取生活费的好友,心中也不免替他难过。
入口栏杆缓缓抬起,裴悬穿过了罗马建筑风格的雕花石柱,到第一栋小筑前停下。
季凌能力有限,爷爷住的是疗养院最靠出入口的底层房间,但是已经比丢爷爷独自在家要好太多了。
“嗬嗬嗬——,嗬嗬——……”
不等他放下自行车撑脚,屋内呼吸困难的严重哨鸣音就穿墙而出,那种仿佛把肺部挤空的尖锐声响直把人的心也提起。
裴悬把车一推,立刻冲进房间,门在巨大的甩力下狠狠撞到墙上再弹开。几步冲到电视柜旁,熟门熟路打开吸入器,放上一粒胶囊后刺破,迅速奔上前放入爷爷嘴中。
他紧张地数着秒,知道爷爷终于能够自主吸进氧气,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几下急促地呼吸后,爷爷剧烈起伏的胸腔平静下来,尖锐的哮喘音也慢慢消失。
裴悬这才腾出注意力去看床边的呼吸机,换下来的面罩不知去向,只有光秃秃的管路垂在地上。
这也是可以开玩笑的吗?他还没从刚刚的惊魂片刻中回过神来,又急又气地环视空荡荡的房间。
“护工呢?”裴悬等不及爷爷彻底顺过来,着急地询问:“现在也不是换班时间,哪里去了?”
“咳咳。”爷爷连忙摆摆手安抚他:“小冯帮我送脏衣服去了,我没按铃喊他而已。”
“你最近,咳咳……这几天哪里去了?”爷爷把手团起来放在嘴边咳嗽几声。
裴悬定定心神,尽量不把担心在爷爷面前显露出来。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蹲下,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平静地摊出来:“最近排了好多手术,我忙得都来不及睡觉。”
怕爷爷看穿自己的心虚,裴悬装作撒娇滚进爷爷怀里:“怎么?想我啦?”
爷爷轻轻抚过孙子的头,笑眯眯道:“当然想啦乖乖。怎么突然这么忙?杨老师不是对你很好的吗?你去送点礼,咳咳,让他给你调调班,休息两天。“
裴悬脸上笑容一僵,他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个人。不过顿了顿,他坐起来正色道:“爷爷我最近可能时间上紧一些,要准备一个考试,我想去美迪云读书。”
在学习方面,裴万来对这个聪明刻苦的孙子是放一百个心。他挥挥手道:“随你,随便你。咳咳咳,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小冯很负责任呢。”
裴悬低头拉住爷爷的手轻轻摇晃:“我还是不放心,等我挣了钱,给你多请几个护工。”
屋内祖孙情浓,小冯挎着空衣篓踏进房间。裴悬已经平静下来,他站起来道谢:“冯护工,谢谢你照顾爷爷,最近雷暴多,哮喘发的频繁些,麻烦你不在的时候提前把吸入器放在床头柜上。”
几步走来,他深深看了小冯一眼,然后给护工左胸的口袋里塞了两张钞票。
小冯机灵,瞅见床头柜上用过的药,立刻明白自己刚才疏忽了。裴悬这么说已经很客气了,于是赶忙放下脏衣篓连连点头。
多请几个护工。裴悬并不是哄爷爷开心,他一路踩着自行车踏板设想着。
美迪云私立国际大学的医学生会直接在本集团的私立医院规范化培训。除了环境好福利待遇多,最主要的是,有对大学生来说不菲的一笔工资和津贴。
爷爷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总是放不下心。
唯一的亲人正在风雨飘摇的年纪,怎么不叫人悬心呢?
裴悬印象里的爸爸妈妈已经模糊了,不太想得起脸孔。其实这也好,爷爷每每拿着照片跟他讲述,起码心里不会有太多离别的痛楚。
好像也幸福过几年的,进城务工的农民工父母,溺爱自己的爷爷,留守但是每天都会接到爸爸妈妈电话的裴悬。
他盼着爸爸妈妈回家,但是并不是特别舍不得他们再出门,因为善良恩爱的夫妇每次都说是去城里玩耍。
漂亮的城堡,好吃的棉花糖,妈妈总是在说到好吃的时候,一脸满足地砸吧嘴。小裴悬甚至有些嫉妒每天在城里吃香喝辣的爸爸妈妈。
一场惨烈的车祸毁了这个原本幸福的家。
在工地搅合了一整天混凝土的爸爸妈妈,在下班路上,被一辆失控冲下高架桥的卡车压扁。
压扁,听起来很恐怖,但是其实对一个贫困的家庭来说,是一个悲凉的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完全不需要举全家之力凑昂贵的抢救费用。对死者来说,也意味着免去了半死不活时挣扎的痛苦,还有明知没有希望还拖累家人的愧疚。
甚至没有拉去医院,马路上唯一的固体只有一些牙。
跟爷爷爱看的家庭伦理剧里不一样,没有抱着白布嚎啕的情节。小裴悬当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因为只有一包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牙。
爷爷哆哆嗦嗦揣着那一包牙,拉着还在吃手指的裴悬,跪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
确实是下班路上遭遇车祸,确实是在工伤的范围内,确实应该赔偿。但是爷爷不懂,裴悬也不懂。被法律规则挡在外面的祖孙俩只知道找包工头下跪。
工人宿舍是一排蓝色的集装箱,尽头的赤膊胖子在搅着一锅香香的汤。裴悬吮着手指,他不明白爷爷哭什么,也许是闻到香味饿了。
一些脏兮兮的工人围了过来,他们又点头又摇头,说着6岁小孩难以理解的话,然后有一些抹起了眼泪。
一个大娘把一瓶粉红色包装盒子的奶戳上吸管,塞进裴悬手心,他开心地叼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聪明的裴悬认得盒子上最后一个字是“乳”,妈妈教他认过,说是很有营养,喝了能长高。
几个工人从口袋里挖出皱皱巴巴的纸票或硬币,悉悉索索或是叮叮当当塞进裴悬围兜的口袋。
一向宠爱自己的爷爷突然打掉他手里的什么什么乳,用力按住他的脖子。小裴悬反应不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石子硌的他细嫩的膝盖生疼,可是爷爷的大手牢牢按住自己的脖子。
爷爷在旁边砰砰地用头撞地。
小裴悬终于觉得很难过,放声大哭,哭声大到那个搅着汤的胖子也停了下来。
“借读生笔试成绩排名,请您过目。”
翟央接过文件夹,不用想的翻到第一页,裴悬不负所望地排在第三。
石副校咧嘴嘿嘿:“翟总您还担心他考不中呢,不用我改成绩,就这么稳稳当当名列前茅。”
翟央像是自己的小孩被老师夸奖一样得意一笑:“面试入围名单已经公示了吧?”
石副校点点头:“今早已经公示了,这个学生的简历我看过。”他顿了一下,想了想措辞:“实在是成绩优秀,但是科研成果太少了,有意义的实验活动也很少。如果强行给他划进录取名单里,会不会太显眼了?”
“无论是发刊,还是参与赛事,都是需要投入的,越有价值的荣誉越贵。”翟央自己也是踏踏实实,与别的学生无二学出来的,明白如果老师不捧,不给大把资源和经费,学生自己很难有渠道脱颖而出。
翟央用食指轻轻点着桌面:“其实我不担心他面试会有困难。优秀的实践经历固然重要,但是我相信研究生统一考试的质量,不会无缘无故放进来一条漏网之鱼,不要小瞧好学生的综合素质。”
“虽然我跟你讲过他在国立大学的境况,但是你们在面试的时候还是不用区别对待,试试他的眼界和研究方向,应该会有惊喜。”
翟央站起来伸出手:“石副校,你的称职和负责我很满意。有你最终把关,招生质量一年胜一年,我很放心。”
胖胖的副校长笑着回握了这只有力的手,夹着文件往外走。
“对了,问问手里的项目还有什么手续没办完,赶紧割席,别给国立机会扯皮。”
“3号桌两份薯条!”裴悬朝帘子后的厨房喊道,然后回头迅速记下菜品,贴到桌上的立牌上。
正值饭点,炸鸡店堂食和外卖齐下,出餐小票雪花一样从微型打印机里吐出来,来不及贴到包装盒,全部盘绕在柜台上。仅有的几个店员忙的四脚朝天,不断有外卖员在店里因为出餐慢而大声催促。
“来了来了!”裴悬把便笺本快速夹到围裙口袋,跑进厨房里端出半人高的,一堆包装好的炸鸡。匆匆钉上对应的小票打发走一波外卖员。
直到晚间外卖小高峰过去,大家做好了夜宵高峰的备餐工作,裴悬才有空坐下来看一下手机。
“我考上啦!!!!!”“我考上啦!!!!!”
裴悬死死盯住录取的通知短信,快速一个字一个字又确认了一遍,终于确信这个好消息。三四个同事立刻围上来。
“裴哥,什么考上啦?”
“祝贺您成功被本校录取……”穿蓝色围裙的洗碗阿姨照着手机大声念出短信。
“急死个人!”盘着头发的姑娘抢过手机,突然大声尖叫:“美迪云!你还是研究生!?”
大家看向跌坐在廉价塑料凳上发呆的裴悬,大婶笑着推了一把他的肩膀:“乐傻啦?”
裴悬当然乐傻了,他突然捂住脸失声痛哭。
副店长凑热闹总是晚人一步,在围裙上擦擦手从厨房跑出来大声喊:“什么乐?谁中□□了吗?奖金多少?”
没人理他,大家叽叽喳喳吵着要裴悬请客吃夜宵。
确实是中□□了,这是此生最大最大的彩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