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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祭鸟(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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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姬低头看着跪着的妘律,寒风掠过他的鬓边,染出点点白霜。
她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还隐约透着一丝怜悯:“哥哥现在肯定很痛苦……马上还有更痛苦的。”
她垂下眼帘,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身旁那个不存在的影子:“不过都会过去的,他一直是个坚强的人。小鱼,我没有赤色琉璃骨了,只是一个普通人,重来一次,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了。”
鹭鱼听她唤自己的名字,尝试与她对话:“姐姐,神女石像为何要我继承玄女骨血?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按照大司命在她和润姬出生那日所言,玄女的使命是护佑妘旸江山,玄女降生可延续大旸三百年血脉,可按照她们未回来之前,现在离妘氏灭族只剩下十年,千年以后,妘旸早没了,为何还要她成为玄女。
润姬似未闻,兀自说着:“如果我还是千年之前的那个小女孩,我大概是要抱着他痛哭一场的吧。小鱼你知道何为命数吗?”
鹭鱼见她说话又开始云里雾里,直接道:“我不知道,你总爱说命数命数,可是润姬,我们所想所念怎能是按照既定的命数呢?如果我此刻的疑惑是命数的话,那我转而去想今儿月亮很圆很亮,是命数吗?我现在想看到陆沿的样子,是命数吗?”
润姬没有答话,只是在风乱明空的雪霁之夜,和妘律遥遥对望。
“她已经说自己是普通人了,大概是听不到你说话的。”陆沿接着她方才的话:“师父,你真想看到我吗?”
鹭鱼往润姬面前一蹦,看润姬没什么反应,郁郁不乐道:“我还以为她能看到我、听到我说话呢。”
陆沿道:“她大概是知道你有了看睹丝的能力,知道你正在看她,才唤你的。”
“想看你那话,我只是打个比方,”鹭鱼不真想过:“再说你连个亡魂都不算,只是三魂中的一魂,况且都是在我的识海,我连我自己都看不到,如何能看到你?”
陆沿呵笑一声,“闭眼。”
手指在鹭鱼眼睛上空虚虚地画了几笔,鹭鱼眼睛痒痒的,再张眼,面前呵呵笑着的正是陆沿。
布巾梳发,素色长衫,十五六岁模样,满头白发。
他乍然出现,和在刻云山上最后那夜自己梦中一样的打扮,想起那夜梦境,鹭鱼的眼神不自然地避开,嘴上却是不饶了他:“你早有法子!却迟迟不告诉我。”
陆沿还滞空在她双目之上的手指,自然下滑,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我见师父你看润姬的事看得仔细,无暇顾我,自然不好打扰你。”
鹭鱼拍开他的手:“你画的是什么?”
陆沿解释道:“这是幻魂术,可以显出所有神魂意识的幻象,现在你能看见我,我也能看见你。”
鹭鱼听他有如此神通,急忙又问:“那你可有法子,让润姬看到我?”
陆沿摇头,牵着她的手向两边的墙体走进去,两人穿墙而过:“你看,虽然我们能看到未来所发生的事,但是说到底还是在你的识海里,这是睹丝投进识海的画面,都是虚幻之物,润姬并不在这里。”
“我明白了,润姬之所以和我说话,是因为她知道我在识海里能看到她。”
陆沿点点头,“没错,我虽然不懂为何睹丝显示的画面有时候断续,有时候又像现在连贯,但可能就像她说的,是命数吧。”
“呸呸呸,莫要提命数这二字了。”鹭鱼连连吐舌头,“她说,你也说,活像庙里的和尚在念经。“
陆沿依言顺着她,也连连“呸呸呸”几声:“我不说了,还不知道这次的画面要持续多久,我们何时才能出去。”
鹭鱼暗忖这个问题半天,没找到什么规律,索性随缘,睹丝让她看什么她便看什么好了,左不过陪着润姬再过十年。
鹭鱼突然想起润姬刚刚说话,转言道:“我可不信命数,你看重来一回,妘律也不再被人蒙蔽润姬的死因,过去被改变了!你看着吧,妘律的结局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帮妘归守着江山的。”
陆沿只是温和地看着她,目光一刻不离她灵动的神色,“那我们一起看。”
祭场上的妘律已经收了剑,丰竟棠看他不再发疯,觉得没意思,带着那些神官回了神殿内。
一个神官临走前,眼尖地看到被埋着的小王姬似乎还有呼吸,偷偷问丰竟棠:“大司命,小王姬被明明被埋了一天,竟然还面色红润,这该怎么处理?”
丰竟棠道:“谁知道这破祭祀出了什么毛病,妘氏的王姬看来都和旁人不一样,就把她们姐妹二人依原样摆在那,小的不死也好,这样才显得我神通广大,能献祭而人不死。”
“可二王子不会答应的吧。”
丰竟棠手勾玩着冠冕垂在耳边的朱缨,“让那几人停止往城中的水中投瘴毒,再少量多次投解药,要让城中的人慢慢好,这样二王子若要大王姬的尸身,我就让那帮人再中一次毒,有百姓的安危压着他,他什么也不能做,倘若他做了什么更好,更能栽到我和大王子手里。”
妘律抱着被鸦青浓密的头发缠绕住的头颅呆呆地坐了很久,鹭鱼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坐在台阶上,陆沿却走了下去,到祭台上看被稀壤埋住的鹭鱼身体。
鹭鱼可没有他的好奇心,看自己被活埋属实有点恐怖。
不一会,妘律想要抱着头颅走,却被留下守着的神官拦着,鹭鱼原以为妘律还要和那两个青衣神官起冲突,但他竟然轻轻地放下了头颅,快速地向润姬和自己走来,陆沿跟在他身后。
妘律拾级而上,走过润姬的面前,拉着她往门外走。
妘律越走越快,润姬实在跟不上,被路上石板的间隙绊了一脚,妘律立刻抱住她,他忍不住打量这张陌生的脸。
他手攀上她的脸颊,摸过她挺翘的鼻子、微抿的嘴唇,最后视线和手一起停在她的眼睛,这张脸和润姬一点也不像。
他开口,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声音喑哑:“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愿相信你是她吗?”
润姬手也攀上他的脸,摸着他一夜突白的鬓角,低声地劝道:“是与不是,真正的玄女也没有了,你才十九岁就有白发了,哥哥,以后为你自己活着吧,离王宫、离羲京远远的。”
妘律置若罔闻她的劝言,继续说着:“若说只是换了一个身子,那看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会变的,从前润姬看我,有敬慕、有依赖,你看我时一点也不像她,你的眼里只有满满的怜悯。”
润姬并不避开他直直投进自己眼底的目光,“哥哥,十四岁的润姬早都死了,现在只有变成了亡魂活了几千年的我,我只是一个等够了、盼够了、看透了的亡魂罢了。”
鹭鱼瞅了瞅润姬的眼睛,与陆沿说:“你能看出来她什么眼神里的东西吗?”
陆沿制止住鹭鱼想凑近打量的动作:“若是在意的人肯定是能看到的,你别去打扰他们了。”
鹭鱼讪讪道:“他们又看不见。”可也觉得不妥,止住了脚步。
妘律吞咽了喉咙,正扶着润姬起来,想说什么,忽闻高高的钟楼上传来钟鸣,
当、当、当、当、当、当——一声以后,又连一声,拢共六声。
钟鸣声如深夜的丧钟,低沉而悠远,在整个王宫里回荡不止。
妘律听到第六声钟响时,脚步一滞,等着迟迟不再响起的第七声,面色瞬间煞白。
鹭鱼看着快濒临崩溃的妘律,难过地和陆沿说这钟声的含义:“九声钟响是王命崩陨,而六声是后宫有人薨逝了,是牧侧妃死了。”
方才只是短短的画面里的一闪,没回溯之前的今天,妘律回到祭神庙哭着抱着润姬的头颅说母妃死了。
陆沿没见过这么惨的人,妹妹死了的同一天,母亲也死了,设身处地代入了一下:“如果是我看着师父这般惨死,我怕是已经疯了。”
鹭鱼推他“喂”了一声,“你这么说,你先死了,我那反应显得很没良心。”
陆沿愣了一下,失笑:“你若真是哭得要死要活,恐怕我就不舍得死了。”
其实妘律也没要死要活。
他只是低头看了看身旁的润姬,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润姬抬头望着钟楼,神色依旧平静,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深得像看不见底的湖。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正好落入妘律耳中:“是母妃。”
妘律的身体微微颤抖,他倏地转头,死死盯住润姬,双手攥紧了她的肩膀:“你早知道……是不是?”他的声音更哑了。
润姬没有挣脱,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目光既不闪躲:“哥哥,我说过,我会陪着你的。”
妘律的手指摁住润姬的眼角往下滑,模仿眼泪流下的痕径,“你为什么不难过啊?母妃死了,你为什么都不哭啊?你真的是润姬吗?润姬胆子小,又最爱哭了。”
他语带怨怼的狠,指纹使劲揉划过这张陌生的脸皮,又低声质问道:“你真的是润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