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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祭鸟(十三) ...


  •   妘律对姜月的死全然不在意,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轻笑一声:“我回羲京,主要目的本就不是接她入宫,不过是顺路罢了。”

      “我知道你对王权没甚兴趣,无意与妘归争夺,”牧连生伸手,从身后士兵的手里拿过递来的缰绳,随意挥了挥上面的霜雪,话语转而带上调笑:“劳烦您特意跑一趟了,走,带我去看看我的外甥女。”

      妘律笑意更深,也牵过自己的马:“她若知道您去看她,一定会很高兴。她从小被关在祭神庙,最喜欢热闹了。”

      正当一行人将行欲走,一只冰冷而柔软的手毫无征兆地抓住了妘律的手腕。

      妘律霍然转身,只见方才断了气的玄衣女子——他的未婚妻姜月,竟然直挺挺坐了起来。

      鹭鱼在旁看得分明,就在妘律转身欲走的那一刻,姜月那已经冰冷的躯体竟被一层浮动的轻尘笼罩。那些轻尘似有意识般,缓缓凝聚成个人形,最后丝丝缕缕钻入姜月面部的孔窍中。

      鹭鱼心头剧震,只觉荒唐至极:“许给她十年……竟是这样的许法。”

      随着最后一缕轻尘钻进姜月的身体,横穿过她胸腹之间的伤口突然止住了血。

      她紧闭眼睑下的眼球囫囵动了几圈,缓缓睁开眼,看到将要离去的少年的背影,她灵巧地弹起身子,抓住那少年,声音却是稳稳当当:“哥哥。”

      妘律眉头一蹙,瞬间甩开那只冰凉的手,声音冷冽如刀:“大胆妖孽!你唤谁哥哥?!”

      他明明刚刚试过她的鼻息,分明已绝。

      姜月却未理会他的怒意,唇边微微一笑:“妘律,是我,润姬。”

      此刻,应称她为润姬。

      润姬从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面颊飞溅的血迹。随后,她扶着车边的围杆缓缓下车,目光定定地看着妘律。

      “一派胡言,我妹妹在羲京王宫里,她怎么可能在这。”妘律冷声喝道,手已按在剑柄上。

      润姬不疾不徐地将手摊开,接了几片雪花,旋身把手放到妘律面前,“我确实已经死了。妘归与新任大祭司联手杀了我。神女石像保我一缕游魂,助我借此女子的身躯,重返人间。”

      妘律拔剑的动作微微一滞,迟疑片刻,手往下拿住剑鞘,横在润姬的双目之前,“滑稽可笑,你这妖孽既然要冒充我妹妹,也应该打听一下我妹妹是谁。”

      润姬将手覆盖在他握紧剑鞘的手背上,动作如往昔般亲昵:“哥哥,当年我们一同放生那只九尾狐的时候,你说你会带我离开祭神庙的,如今我终于逃出来那个牢笼,你怎么能认不出我呢?”

      妘律怔住了,她所说的话,明明是只有他们兄妹二人知道的秘密,可他却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女子便是润姬。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语气带着近乎执拗的否认,“润姬不可能会死。她是玄女,怎么可能会死?”

      一旁的牧连生听到复生女子的话,虽觉匪夷所思,但他见多识广,知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没有轻易否定。

      牧连生插进两人之间,打着圆场:“诶,沉不住气,我平时如何教你的,”他拍了一下妘律的后脑勺,将横在中间的长剑拿下来,挂回妘律的腰间,“等我们进了王宫,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即使妘律的目光令人发怵,润姬的手还固执地抬着:“哥哥,我不会骑马。”

      他打量了一下她,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到了王宫,我要在润姬面前把你宰了,叫你胡言乱语。”

      鹭鱼听着他嘴上不饶人,却见他在翻身上马后,一把润姬拽到马上,用身上的大氅把她拢在身前,呵了一声提马往前奔去。

      陆沿也和鹭鱼作相同想法,道:“他其实应该已经相信了,只是不愿意承认吧。”

      马背上,润姬的脑子被耳边呼啸的疾风刮得糊作一团,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被呛得连咳几声,扭头对妘律说话,声音几乎被风吹散:“这还是我第一次骑马。”

      妘律斜睨了她一眼,抓缰绳的手空出一只,拿起连帽给她带上,又拽了拽大氅,把她裹得更紧,恶狠狠丢下一声:“闭嘴!”

      润姬的手从缝中钻出来,摩挲着搭在她肩上的手,声音如同梦呓:“哥哥,别怕。我不算真的死了,这次……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方才是在羲京的郊外,一路快马飞驰,月从中天往西移,雪也停下了。

      到了羲京城门,随兵正出示入城的文书,妘律不等验证,两人一马径直闯进了城,守城的卫兵听随兵说是二王子,不敢拦他,放任他走了。

      牧连生恐怕他多生事端了,连忙追上。

      到了王宫朝日门,妘律也是一刻没有停下,从怀里掷了令牌给王家守卫,呵斥其速速开门。

      妘律并未完全失去理智,先去了自己住的景辛殿,打算安置舅舅和那个自称润姬的女子,再去找妘归对峙。

      一路上,润姬再未开口,只安静地伏在妘律怀中。

      等妘律拽着她到了景辛殿,却不料等灯火通明。

      殿内静得只有火焰跳动的声响,案前端坐的男人缓缓放下书卷。

      “王兄?您怎会在此?”妘律松开润姬,将她护在身后,眉目警觉,语气冷硬,“这是我的寝殿吧。”

      妘归从容站起,向他走来,背着光的脸庞模糊不清,语调却听不出喜怒:“我听说二弟回来了,所以在此等候多时了。”

      妘律也不问他如何得知自己的行踪,皮笑肉不笑,语气敷衍:“多谢王兄挂念。只是,不知您深夜造访景辛殿,是有何要事?”

      妘归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他身后,想看那藏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妘律脚步微微一移,挡住他的视线,冷笑道:“王兄日理万机,竟还亲自来此,莫非是有什么大事要宣告?”

      妘归眉峰一挑,仿佛不再在意那女子,收了多余的目光,露出苦笑,满面悲切地说:“我怕王弟夜半方至。不知……唉,本欲派亲仆通知,想想这么大的事情,还是亲自与你说更妥当。”

      “润姬……”一路狂奔时积压在心头的预感更浓烈,妘律随即抓住妘归胸口锦衣,梗住脖子,怒声喝问:“润姬怎么了?”

      妘归高举双手,佯作无奈:“润姬自愿献祭,为平城中瘟疫。我本不忍心,可她一心为民,执意如此。唉……我担心消息传得慢,二弟赶不及见她最后一面,所以才亲自来告知。”

      妘律如雷击中,重重地将他摔在地面,转身不管正要走进门的牧连生,快步冲出殿门。

      润姬也追随而去,但妘律毕竟是个武将,润姬追他不上,看他消失在宫道的下一个拐角,索性停止了小跑,慢悠悠地往前走。

      忽而润姬开口:“你知道吗?其实我不是很想再靠近祭神庙,我要不在外面等哥哥吧。”

      鹭鱼和陆沿一直在跟随润姬,听见她低语。鹭鱼低声问:“她这是在和谁说话?”

      陆沿答道:“难道她知道我们在?”

      润姬身着玄衣,迎着冷月缓步前行,像游荡的鬼魅,轻吟道:“我还是去吧,上次我死的时候,哥哥被妘归骗了真以为我是自愿的,最后才知道我是被害死的,如今我提前告诉了他,谁知道哥哥会做什么傻事。”

      等到了祭神庙,远远便见门口的神官倒在地上,捂着伤口呻吟,显然是被妘律打伤。

      妘律已冲到祭台下。祭场上,哪里还有完整的润姬?

      妘律疯了似冲到青铜柱下,砍挥着剑吓退了在一旁守着的神官,双手颤抖地轻扑润姬脸上的泥灰,将她的头颅抱在怀中,唇齿哆嗦像受伤的野兽:“润姬……哥哥回来了,润姬……润姬……”

      四周的神官已将他团团围住,却不敢贸然上前。

      高台上,一袭白袍的丰竟棠冷冷注视着这一切。他抬手制止了神官的动作,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妘律,声音不急不缓:“二王子莫要动怒。这是玄女大人自愿的选择,她以神女之身,平息乱世之祸,乃是大义所在。”

      妘律红着眼,抬头怒视他,咬牙切齿:“你是什么东西?润姬是神族血脉,你怎敢动她?”

      丰竟棠迈着从容的步子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拍着他的背,拉长语调地佯装慨叹:“她是自愿的,她说用她祭祀可平乱瘟疫之端,你也知道,大王子是个爱民如子的人,眼前之祸,她愿意救,那大王子也只能如她的愿了。”

      妘律双目充血地张大眼睛瞪着他:“你怎敢?你怎敢?你怎敢?”

      丰竟棠状似真诚地说:“就因为她是玄女,才应该为万民而死。”

      “二王子,害死她的不是我。嘘……”丰竟棠继续说着,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刀,“你回到王都,一路没有听到城中百姓饱受瘟疫之苦的哀嚎吗?”

      妘律的身躯微微颤抖,喉头涌出不甘的嘶吼:“你闭嘴!

      丰竟棠夸张地把手张开又合上,模仿着心脏的跳动:“二王子。润姬用她的命,换来了这万民太平,您得好好活着,玄女还指望着您守好她的大旸呢。”

      妘律止住了癫狂,忽然冷静下来。

      从台阶延伸到石板上的九条缝中全是干涸的血迹,传说血河是人祭入地的的小径,人的灵魂沿着能走到地下的冥河,从那往上走就能抵达祖宗神所在的天上。

      他一眼随着血河残迹,去看驻在台阶上无悲无喜地玄衣女子,目光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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