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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断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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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窸窸窣窣地落了一夜。
深院内,镂空的沉香炉升出缕缕白烟,沈弃微困意还未散去,披着件黛蓝夹毛大氅,翻阅着钟太医的手记。
外面传来踩雪声,沈弃微抬眸朝门口瞥去。
“殿下,属下有要事求见。”
闻声沈弃微收回视线,换了个手背撑额的动作,启唇轻声道:“进来吧。”
那人斗笠压着脸,卷着寒风入内,身型修长,利落地恭身行礼,说,“殿下千岁,百福骈臻。”
“明川啊。”沈弃微猜中是他,放下手中书卷说:“大雪还跑来,莫非宫里出事了?”
裴明川起来摘下斗笠,剑眉星目,一身正气:“回殿下,辽川那边内乱严重,经昨日商讨不出意外是派太傅前去。今日属下换岗从禁军那边听到信,世子要从录关回京,太傅得知,派属下通知您。”
沈弃微重新拿起书,说:“世子回京想来和之前传言有关,反正回来也是为质,不用担心。”
五年前陛下有意削弱世家之势,强化皇权,四大家轮流倒台后,定王成了最大的威胁。
定王与宣文帝登基前就是结拜兄弟,有开国之功,辅佐之恩,却被圈在京中多年,明面上不说,背地里大家都明白这是宣文帝忌惮定王,不敢放人回封地。
去年定王通敌辽川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一条街巷听下来版本都不带重样,不管传言是真是假,这颗种子早已埋入宣文帝心里,如今终于开始发芽。
而世子李旦混球一个,没被送去录关前,各酒楼窑子都能寻着人。
裴明川道:“李,温,张,陈四大家虽败落了,但还有残余势力留在京中,那些公子都与世子交识,回来怕是麻烦。”
“都是些酒肉食色的交识,他回来定王自然要谨慎管着些,这节骨眼上旁人都不敢和定王有纠葛,万一哪天引火烧身,还真不好说。”
裴明川道:“主子说的是。”
“过了初九宫中守卫该是石虎换你的岗。”沈弃微看不进去,索性关上书,抬眸莞尔道,“前几月找老翁定的琵琶好了,趁着空隙你与其均陪我去拿可好?”
旁人兴许不知道,裴明川跟了沈弃微近六年,沈弃微性情他再了解不过。那传闻再怎么难听,也没有去追究过半分。
裴明川说:“只跑一趟,主子在山上等属下送来就好了,初九后近年关,朱雀大街上人满为患到时候寸步难行。”
“那无妨。”沈弃微打开香炉,用细银匙拨弄香灰,“我刚好还有其他事需打理。”
裴明川清楚沈弃微做了决定就难听劝的脾气,他看了眼悠然的沈弃微说:“属下安排。”
***
兰因守了一宿药,此时困得眼皮不听使唤,她掩嘴打个哈欠,继续往南苑走,去领昨日来的两位质子拜见殿下。
积雪踩得咯吱作响,兰因想起昨日打翻药的少年,心中不免担忧。
院里人她倒着数都能认全,那瘸腿的哑巴可能真是质子。
兰因愁眉苦脸,菩萨保佑,冲撞了质子,这罪可大可小,全看殿下的意思。
南苑之前是客房,除了扫尘少有人来。
兰因敲门听屋里没动静,这个时辰不可能还没醒,又试探性屈指敲门说:“奴婢兰…因…”
门哐地打开,昨日那人凶神恶煞地顶着半脸血出现,鼻间还涌出一股猩红,吓得兰因一连后退从楼梯上跌坐在雪中。
萧御修抬手捂住鼻子,看着兰因显然无措,他欲走近扶人,身后跑出一位白净的少年先他一步奔出去。
少年尬笑地扶起兰因说:“兰,兰因姐姐,洗漱架太矮,萧大哥抬头不小心撞到了,吓着你了抱歉抱歉……”
兰因惊魂未定,两瓣屁股痛得要分家,她听见另一位质子叫她姐姐,强忍着疼干笑说:“没事。”
萧御修进屋将脸上的血洗净,再次出来时已是另一副模样。
丹斯人素来相貌出众,又身高挺拔,萧御修出门还得低低头,昨日没发现,今日一看那身高,无形的压迫压得兰因不敢多瞧。
兰因带着人绕过几处长庭,驻足在一处竹园雅居外。
兰因上前通报,说:“殿下,南封北原两国质子前来拜见。”
须臾,是裴明川打开门,面无表情地朝兰因点头示意,随后侧身带人进去。
屋里点着炭火,暖烘烘的,与外边的寒冷天差之别。
萧御修进门就闻到淡淡的墨香,他扫视一眼,墙上挂满了书法字画,多以瘦金花鸟为主。
外边是书房,再往里就是小歇的地方。
此时沈弃微端坐在卷帘后,指间夹着枚棋子,低头观察棋盘,面容模糊,只看得身形消瘦,没有半点男子的精壮,第一想法就是这人身体不好,体弱多病。
萧御修与少年跪下请安,说:“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卷帘后传来细微落棋声,沈弃微说:“二位公子平身。”
“谢殿下。”
裴明川收起了卷帘退到一侧,沈弃微起身轻笑着道:“风雪压人,往后二位不必前来拜见。”
“是。”二人伫立在原地,不曾抬头。
沈弃微的视线自萧御修入门,一直落在他身上,毫不掩饰目光的锋利。
萧御修被盯得有了压力,暖和的内阁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发冷。
那是被高位者盯上的冷。
静了须臾,沈弃微却说:“萧公子貌似当年一位故人,今日一见还以为是他来了。”
萧御修一顿,随后抬手抚肩,用丹斯地礼仪,低头郑重道:“臣之荣幸。”
沈弃微嗤笑,对萧御修迎合的话嗤之以鼻,他盘玩起手中的菩提串,试探地问:“素来听闻丹斯人无论男女,都貌相绝佳,不知此言当真?”
气氛顿时古怪起来,萧御修身边的少年提着口气,偷偷瞥了他一眼。
萧御修从话间嗅到一丝异样,他沉默半晌,寡淡着声音说:“臣自幼在炀城宫中长大,对此传言不知真假。”
“这样么…”沈弃微满脸失落,声音也弱下来:“那可惜了,还以为能打听些什么,萧公子不就是半个丹斯人吗?你抬头让人瞧瞧。”
萧御修眉头轻微一皱,这话一品就知晓沈弃微是冲他来的。
传闻此人是个断袖,刚才发冷的视线倏然炽热如火,落在身上铁烙似的。
萧御修心底发毛,纠结着他这是被断袖盯上了,这可千万不能……
萧御修抬头,掩饰不住厌嫌的灰眸与沈弃微相望。
只一眼,电光火石骤然闪现,萧御修太多想了,他眸底渐渐浮出寒意,而沈弃微手盘着菩提,嘴角勾起笑,轻轻的,和外边的风一样,淌着寒冷。
萧御修天真的想法被风吹散。
沈弃微眯眼打量,率先开口道:“丹斯礼崩乐坏,还好萧公子生在南封…”
萧御修挪开视线,不卑不亢地顺话回应:“臣之荣幸。”
***
大雪停了半宿,丑时院外一阵嘈杂,睡中警觉的萧御修瞬间清醒,迅速翻身下榻,透过门缝观察动静。
主院此刻灯火通明,侍从丫鬟都焦急地往那处赶。
“萧大哥,你怎么站门口。”少年霍泛睡眼惺忪的起来,迷糊的揉揉眼走近,“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萧御修放下警戒,主院住着沈弃微,看这情形想必是发病了。还以为沈弃微想杀他灭口。
霍泛睡意消散,听着外面的声音慌张道:“真没事吗?她们怎么都……都往……难道是通洲殿下出事了?!”
萧御修回到榻上,反枕着手臂说:“体弱多病又不节制,出事早晚的事,估计没几年能熬。”
“这……这不会问罪咱们吧?我看着那位殿下和传闻不太一样,只是身体不好,况且通洲不差钱,名药珍草好生养着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
萧御修沉默地侧躺,听霍泛喃喃自语。
沈弃微的确和传闻不太一样,要细说萧御修也品不出来。越是平静柔和的水面,下面的漩涡更是湍急。
暗藏的。
伪装的。
就像沈弃微看向他的第一眼,梨花含笑,却让萧御修捕捉到一丝危险。
萧御修浓眉紧锁,他笃定沈弃微并非表面上那样温润,相视的眼中暗藏杀意,褪去清丽虚伪的外衫,里面黑不见指,等到回过神来,森寒的刀刃早已架上脖颈。
这样的人,庆幸是个病秧子。
“萧大哥?”
“嗯?”萧御修回神。
霍泛问:“我们已经质于通洲数十日,管先生能从北原找过来吗?”
萧御修哑了片刻,坚定的回:“嗯。”
管先生,名丘,字丘子。本是旧丹斯国师,位极人臣,丹斯覆灭后在南封做了个小小治书侍御史,负责管理宫中文书。八年如一日,又因得罪人被降为藏书阁中的抄书芝麻官。
要是旁人有管丘的才华谋略,早就去了他国。南封粪土之地,南封帝一句“不用外臣。”让管丘在掌灯不分昼夜的藏书阁,雪藏十二载。
直到出质通洲,管丘自愿请命随行。途经北原遇袭,至今生死未卜。
北原到通洲其中路途遥远,过三江,翻五岭,加上冬季路上多难民,老师此行凶多吉少。
萧御修后半宿都未合眼,睁眼枕着手臂盯着屋顶出神,主院的动静在天刚昏亮时才消停,期间听到有人喊,
“钟太医。”
宫里太医都连夜请来了,看来病得不轻,今夜去阎罗殿和阎王提前打了个照面。
后面一连几日,萧御修安分守己,也没见到那位殿下。
***
小雪盖竹。
沈弃微命人将火炉搬到外面檐下,与钟太医披着大氅煮酒赏雪。
炉子上煮着蛋花红糖米酿,一开盖,空中飘出一股夹着热气的甜腻味。
兰因盛酒添炭,侍奉完便退下。
沈弃微面色比前段时间还要见好,瞧不出是大病了一场的样子。
“山上实在无聊,只能在院里煮酒赏雪。”沈弃微端了碗酒给钟太医,“如今太医来了总算不孤单。”
钟溪明花甲之年,仁怀豁达。抚须大笑:“殿下一句无聊,宫里便不得安宁。那夜宫门都尉拦下明川的马,得知是殿下病重请医后,吓得脸都僵了,连忙开门放人。”
沈弃微问道:“那夜守宫门的是谁?”
钟溪明细想片刻,“应该是陈家庶子,什么名臣不大记得,前段时间由李大人提拔上来,现在在禁军里办事。”
沈弃微端碗的动作一顿,说:“李淮德李大人?”
“正是他。”钟太医吹散碗中的热气,不笑了说:“谏议大夫本官微权重,主是议论检察,早些年,李淮德还在御史台下做个八品小官,也不知得谁指点爬上这个位置,如今谁升谁降他都能参一本。”
想要在锦阳城出头显贵,脚下必然是白骨堆积。
李淮德时运好,五年前正巧碰着宣文帝打压四大家,他顺圣意日日参奏四大家的罪行,最终踩着四大家爬了上来。
对于李淮德,沈弃微只记得那天居高临下睨视他的眼。
不屑,厌嫌化作利刃,穿过大雪直刺他的胸膛。
沈弃微抿了抿酒,李淮德这人行事可恨,可没人能抓住他的把柄,甚至猜不到他身后人是谁。
钟溪明岔开话,“南封北原两国质子殿下可见了?”
沈弃微呼出白气,浅笑着说:“见了,南封那位长相实在出挑,外边都传我有龙阳之好,那李淮德还费尽心思将人往我这处送,事出反常必有妖,南封质子身份可疑,只怕是李淮德与定王送来监视我的细作。”沈弃微转看向钟太医,“这场大病虽是做做样子给他们看的,却也苦了钟太医连夜负雪上山。”
钟太医闻言直笑,开怀说:“哪是苦了?分明是济臣与水深火热之中啊。近日宫中事务繁忙,臣那小小太医院都忙得焦头烂额,得亏上了山,清闲几日。那些杂事就留给太傅去办吧,臣便在山上同殿下寻乐解闷。”
“太傅要是知道,太医院恐怕……”沈弃微玩笑,故意没有说下去。
钟溪明浑然不担忧,两手一揣,望着小雪喃喃道:“太医院年久失修,是该翻新了。”说着眉头显出川字,侧头低语:“宫中的药臣为殿下断了,那些药虽是补药,都吃多了身子总会受损。”
“太傅他…”
“也是太傅的意思,年后花祈节,陛下有意任殿下为卫尉掌管南军,稳妥起见,这药服了几年也早该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