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质子 ...
-
通洲顺安二十三年冬,大雪。
临风山被厚雪覆盖,晨间墨蓝的天色笼罩四野,飞雪如鹅毛从天而坠,山中一片寂静。
一队人浩浩荡荡地爬上山顶,为首之人威严冷峻,身披黑色大氅,头戴乌纱官帽,临时受命,那件红色的仙鹤补服还未来得及更换。
此人是通洲太傅陈愈。
随行的小太监被冻得浑身哆嗦,白面似的脸上那双灰溜溜的眼睛在左右扫视。
倒了八辈子霉,这天寒地冻的苦差事被他遇上了,四国前几日送来质子,陛下有令将南封,北原两国质子遣送到殿下院中,谁知路上遇上了大雪,这上山路比去西天取经还要凶险!
只是……说起这位殿下那可真是满城风雨,众人都传他玉人姿,楚宫腰,桃花面,秋波眸,神仙一般的人物竟然是个喜爱男人的断袖,不仅如此,还性格孤僻体弱多病,为人嚣张跋扈,常年隐住在临风山上不问朝政。
偏偏是陛下最疼爱的幼子,当朝太傅为他的老师,初冬殿下弱冠,太傅授其表字‘弃微’,陛下举办百官宴大兴庆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许其年后担任卫尉一职。
刚开始就官拜三品,还掌管南军。
小太监入宫两年从没见过这排面,不免好奇那位殿下到底是何模样,居然能有如此殊荣。
山顶的建筑闲雅,院前打着两盏灯笼,小太监刚瞧见光,就欣喜地说:“到了到了!”
他话音落,身后队伍传来嘈杂之声,太傅闻声面色一沉,小太监眼尖,察言观色的本事学得最精,立马细着嗓子问:“后边怎么了,吵什么?”
一人回:“回公公的话,有人没站稳摔了一跤。”
哪个死瘸子走个路都能摔着,小太监心里暗骂,松了口气,说:”知道了,可看着点。”
“是。”
寂静一宿的庭院,此时渐渐苏醒,两列禁军候在院外,如铜墙铁壁,在雪中纹丝不动。
“太傅抬脚,小心台阶。”小太监哈腰谄媚地随太傅进了大堂,身后禁军押着两位质子‘通’地跪下,听声音,小太监膝盖骨都要疼碎了,他隐隐回头看一眼,这一眼不得了,那位滚了一身雪的死瘸子……
一副异域俏模样,是从未见过的样貌。
刚想再确认,殿下来了。
小太监一时眼睛不知该往那瞟,脑子急转一番,马上俯首跪下。
“殿下。”太傅抬手行礼。
上方传来的声音温润,说:“太傅免礼入座,近日染上了风寒,身体多有不适让各位久等了。”小太监一听,声音还在慢慢靠近,脚步声就像踩在他耳旁。
小太监利落地爬起来,顺着坠地的月色大氅,视线慢慢上瞟落在满城传闻的脸上,原本狐疑的他猛怔在原地,百闻不如一见,殿下长身玉立,虽然披着狐毛大氅也见得有些消瘦,面若皎月,眉目带笑,话间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桃花眼角微微上挑,把人魂勾得九霄云外。
可惜身体不太好,要好好养着,这般姿色要是个女儿身……那不得百家相求。
更可惜是个男人,还喜欢男人。
***
沈弃微虚拳掩嘴咳嗽了几声,动作间瞥了一眼地上的还跪着的质子,侍从将人带下去安顿,等众人退下,大堂内只剩下师生二人。
沈弃微坐下说:“外边雪这么大,先生下山不便,不如用了膳等雪停再走。”
陈愈接过沈弃微递来的手炉,一路严峻的神色稍缓道:“用膳怕是来不及了。南封等四国前脚送来质子,后脚那辽川蛮地就派使者前来求援,待臣稍稍安歇,便要入宫商讨对策。”
沈弃微怕冷,拢紧大氅,说:“通洲历来没有质子之说,可这几年旱灾和饥荒闹得厉害,为了依附通洲粮草,他们不得不送来质子谋取利益。学生思来想去,质子身份特殊,陛下怎么将人送我这处来了?莫非是先生的意思?”
“臣可不会这么糊涂,还得是李淮德那老东西。”陈愈嗤之以鼻,鄙夷道:“说是安排去处,与皇子同居以表重视,可这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只有他自己清楚。皇命难违,质子那边你不免要提防,万一是派来监视你的细作,这些年来你虽称病居于临风山不问朝政,可说到底,你身上留着皇家的血,那些人不得不背地里防着你。”
沈弃微垂眸静听。
“南封那位质子……”陈愈顿了顿,神色凝重“你刚才并未细瞧,此子面相不凡又戾气太重,日后难免剑走偏锋于你不利。”
“南封那位?”沈弃微有些诧异,回想刚才随便扫了一眼,地上跪了两个,并没有太多印象,一个被弃如敝履的质子,在他国生存无非是苟延残喘,忍辱偷生。
对他不利?
沈弃微不觉扬起极浅的笑,他不信,甚至是不屑。
“嗯。”听太傅继续说:“他母妃是前丹斯公主,当年貌可倾国,可惜丹斯灭国后被南封强夺纳入后宫,之后是疯了还是怎的被打入冷宫,没过几年就阴郁而终,而此子是个混血串儿,所以在南封过得并不好,连看门的太监都能对他恶语相向,此次为质,实为弃子。”
“……这样说来也是可怜。”沈弃微望着门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开始的不屑糅杂了几分复杂,既然这弃子左右无靠,又怎么对他不利。
“可怜么,绝境最易出横才。”陈愈道:“也可能是臣多虑了,但万事变幻,别让你的仁慈成了你的断头刀。”
沈弃微看向不苟言笑的太傅,太傅是他的先生,授他诗书礼易,是这世间最了解他的人。
沈弃微轻笑一声,认真地对陈愈说:“学生明白。”
天色阴沉,雪没有半点弱下来的迹象。
陈愈放下手炉,起身整理氅衣,动作间说:“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了了,临近年关宫中事务繁多,御史台离不了臣,路上有明川护着,殿下无需挂心。”
沈弃微跟着起身,说:“雪还大,先生不再等等。”
陈愈摆手摇头说:“瑞雪兆丰年,就让老天下吧下吧。”
沈弃微送陈愈到门外,冷风夹着雪花落在衣上,寒意从骨子里开始蔓延,刚想叫侍女取来披风,陈愈便抬手拦住了他,不让人再送。
沈弃微一怔,外边等了许久的小太监笑得花似的上前,为陈愈披上披风。
而陈愈含笑,少有的仁慈都留给了他的学生,轻声道:“殿下风寒未好,身子又畏寒,临风山上上下下老臣跑了这么多次就不用送了,等几日雪停,钟太医会上山为殿下调养贵体,臣走了,殿下保重。”
沈弃微嘴唇张合,最后妥协说:“太傅保重……”
***
无论过去多久,沈弃微依旧记得五年前的那场雪。
长空被墨浸染,锦阳城的天犹如撕裂一道口子,残宣大雪从空倾盆落下。
太傅遭弹劾入狱,沈弃微做梦都不曾想到罪魁祸首会是他。
风雪席卷。
冷,只有无尽的冷。
沈弃微急奔在宫道上,身后内侍总管带着一群人边追边喊:“小殿下!去不得!去不得啊!”
为什么……
为什么去不得……
为了老师就算是刀山火海沈弃微也要去闯闯,何况他只是去找父皇求求情,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会连累老师入狱。
跑到承景殿前,沈弃微呆愣停下,仰望着殿外拔剑防备的禁军,脑海一片空白,而一人从禁军身后慢慢走出。
那人他认识,是左谏议大夫李淮德。
李淮德红袍乌靴,背手睨视,就是审问一样:“殿下无陛下之令擅闯承景殿该当何罪?”
一道震耳欲聋的雷鸣炸在脑海里,他又犯罪了?
沈弃微也不知道
只知道那个疼惜自己的父皇没有见他。还让人在殿外跪了一宿。
痛,好痛……
混乱中寒风将沈弃微的心捅了个窟窿,一阵一阵的往里面灌,太冷了,沈弃微连哭都哭不出来。
他头回这么屈辱地跪在大庭广众之下,寒风刺骨,沈弃微只觉得面上在沸腾,他挺着腰板咬牙忍着。来往的宫人与审问的朝臣路过,大气都不敢喘。等远了几步便开始议论纷纷。
沈弃微心乱如麻,他颤抖着手合到嘴边哈气。猜忌,惶恐,茫然已经磨去了屈辱感,他几次都快冻到昏厥,直到承景殿门打开,迟钝地抬头遥望着灯光明亮的大殿。
内侍总管陶坤持着拂尘细声传话:“宣,沈诀尘入殿。”
尾音拉得很长,久久绕在了沈弃微的耳边,他冻得起不来,几个太监跑下来扶起意识消沉的他进殿面圣。
殿内太傅陈愈,钟太医等人候在两侧,不等宣文帝开口,沈弃微便扑通跪地哭着问:“儿臣犯了什么罪……”
后来从钟太医那处得知,此次朝廷之变是为铲除四大家设的法子,而他沈弃微是此次巩固皇权下的一颗棋子。
宣文帝与太傅便是布棋人。
外边传来侍女兰因的训话声,沈弃微抽出思绪,站在窗边观望。
兰因不知被何人撞翻了药,那药是沈弃微称病每日必服的补药,一副药要慢火熬一宿,今日的被撞翻了,那只能断一日药。
“你什么人!怎么走路不看路,睁着眼睛撞上来,还打翻了殿下的药!你真是,院里岂是你乱走的地方!”兰因一肚子怒气,气得脸涨红,对面的人垂着头一言不发,站在那处身资挺拔,一副浑然不知错的模样。
兰因被无视了,一番话对牛弹琴,她恼羞红着脸质问:“怎么不说话,你是那个院里的!”
那人还是不说话。
沈弃微看着眉头一皱,那人目中无人不识规矩,院里最近没来新人,就算来了,兰因也不会不认识。
兰因气极了,“谁领你来的?你是哑巴吗?怎么还不会回话。”
说到哑巴两个字,那人蓦地抬起头。
俊脸跟刀削似的,浓眉微锁不怒自威,如炬的灰眸深邃,鼻梁高挺像隆起的峰峦,那人薄唇微抿,还是不说话。
这回兰因也不说话了。
兰因怔在原处,可能意识到自己冲撞了人,便罢手蹲下收拾,让那人走开。
沈弃微也微愣,屈指轻轻敲打着窗木,眸子微眯,瞧着那人一瘸一拐地离开,他心中明了那人是谁,拥有一半丹斯血脉的混血串儿。
那就是南封质子萧御修么,初来乍到就这样无礼,南封蛮地,没有半点规矩。
可惜又哑又瘸,白瞎了那张好脸。
沈弃微等兰因收拾完后便关上窗,刚走的混血串儿又折回原处,焦急地跪在雪地里翻找,须臾寻出遗落的碎银握在手中。
萧御修望向紧闭的窗,目光不似那会儿平淡,反而阴冷,就像锈鞘里藏的寒光逼人的利刃,出鞘三分足以让人心底发毛。
沈弃微生性多疑,并未离去,隔着薄薄的窗纸与他相望。
等确定萧御修瘸腿走后,沈弃微再次打开窗,幽深地盯着萧御修站过的地方。
太傅看人不会错,萧御修这混血串儿绝非善茬。
哑巴兴许是装的,腿瘸也是,这想扮猪吃老虎么……
沈弃微细细琢磨,萧御修是南封质子,又是李淮德上书一定要送他这来的人,而他现在不知那串儿的底细,究竟是李淮德的眼线,还是南封派来的细作。
不管是弃子还是质子,寄人于他篱下那就该明白卑躬屈膝,俯首称臣的道理。
空中飘扬起细雪,点点落在窗边。
又是一场大雪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