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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侍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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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秋死了。
管家说她是失足落水,连尸体都被泡肿,面目全非。
我哭着求他再好好找人验尸,求他把那个商船上的人抓起来让他血债血偿。
管家又说,聆秋的爹娘来城主府闹过事,商船瓢把子掏了钱,那老夫老妻就带着尸体回去了。
人家的爹娘都不追究,城主府又何必多管呢?府里不缺侍女,多一个少一个无甚区别。
紧接着他又掏出一袋钱给我,让我将脖子上和脸上的伤口处理一下。
“……”
我差点忘了,无论是何时,一个女子屈辱悲惨地死去永远都抵不过金钱和权柄,更何况古代呢?
一个女人死,不够。
两个女人死,不够。
一群女人死,还不够。
因为掌握我们生死大权的人和我们并非同一个处境。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于是我沉默地任漱月和照雪拿着膏药在我的脸上涂涂抹抹。
“别再留疤了……”
照雪满脸心疼,指尖轻柔地将膏药涂在额角上揉化开。
我好讨厌她说的话。
我好痛恨我的脸我的身体。
可是面对她们的关心,我说不出口。
怎么办呢?
正义不仅迟到,还经常缺席。
……
夜凉如水,我从小门处离开城主府,独自一人走在街巷中。
月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曾经我无数次和聆秋拉着手走在这条路上,我天生不擅长认路,是她领着我一遍又一遍记住了何时转向,走哪个岔路口。
如今只剩虫鸣作伴。
“……”
她被草席裹着,躺在自己家门口的木架推车上。
屋舍内一片漆黑,所有人都歇下了,只有男童咿呀的哭声与妇人的轻声细语。
而这一切,聆秋再也听不到。
她的爹娘精明吝啬,我并不相信重男轻女恨不得把自己闺女身上每一块肉都啃食干净的人会善待死去的她。
而今亲眼目睹,心中顿生悲凉。
我推着车架离开这漆黑的无间地狱。
……
我挖了好久好久,才在寒树旁挖出一个能让她有位置躺下的坑。
她泡了太久的水,全身的皮肤都肿胀起来,我把聆秋抱在怀里时不下心碰破了一处鼓包,又腥又臭的黑水从里面流出来,把我的裙子染脏了。
“对不起对不起,聆秋姐……我不是故意的。”
我抱着聆秋,拢着她的手,捂住鼓包破开的皮肉口子,用指腹抹平。
她的身体已经不复将我搂在怀里时的温暖。
“都说了让你多穿点了,不听话。”
拉开她的手臂,套上一件外衫,再把动作间不下心碰下来的皮肉妥帖地放回原来的位置。
我坐在地上,把她抱在怀里。
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面颊冰凉,嘴唇被冻得乌紫。
“是不是很冷?”
贴着她的面颊,轻轻地摇着身体,就像母亲哄一个孩子睡觉那样。
很久之后,直到她的身体重新暖和起来,我才把她轻轻放进土坑中。
她救了我,我抛弃了她。
我垂眸看着聆秋,泪水决堤而出。
月光之下,她逐渐沉没入土壤之中。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像我们这样的人,死后正如雪泥鸿爪,长长久久被泥土覆盖,一层又一层,不见天日,了无痕迹。
最后的最后,我捧了一掌覆盖着她的土壤,混着泪水将其吞之入腹。
我总隐约觉得自己还能活很久很久。
我想带着她一起活很久很久。
那天晚上我做的第二件事,是拿走了后厨里的庖丁刀。
白日打听消息时,听人说商船上的赵公子常光顾白云城里的酒楼,约莫是在陆上被看得严了,每次都要痛饮至天明。
我不知道此举是否能成功,在过去的路上一直盼着赵公子再喝醉一些,再喝醉一些……
再痛能痛得过被人剖开肚子吗?
我握着刀柄,心跳如鼓。
夜风裹挟着寒意涤荡了神思,越是恐惧便越是清醒。
赵公子从酒楼里出来了。
紧接着还有几个衣着不凡之人,看起来和他并不是一路。
我见过他们,是城主府的贵客。
没有时间想更多,我隐蔽地跟上赵公子,尽量不发出一点响动。
他走在铺满的月色的路上,浑身醉意,摇头晃脑地哼着歌,摇着那把折扇
为什么他还能活得这么好?
为什么他能丝毫不愧疚,心安理得地活在这世上?
愤怒,痛苦一股脑涌上来,催动着我的脚唤我上前手刃这个杀人犯。
我没有杀过人,做过最有勇气的事是拍死夜晚盘旋在手机屏幕上的小飞虫。
握着庖丁刀,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砍向哪里?脑袋?肩膀?后背?怎样才能一击毙命?
我做得到吗?
之前的冲动荡然无存,在犹豫的时候,我不禁这样想着。
赵公子慢悠悠地在前面走着,毫无防备。
那身锦袍,我就算再做十年侍女也没钱买。
那天他就是穿着这样的锦袍杀死了聆秋。
可是聆秋,我的聆秋。
我的聆秋啊!!!!
鼻腔发酸,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再也抑制不住愤怒。
去死啊!!!!去死啊啊啊啊!!!
迈步奔向他,紧闭着眼挥刀砍向赵公子,紧接着只听到男人凄厉的惨叫声,温热喷洒在脸上,握着刀柄的手一软,庖丁刀“哐当”落地。
我不敢再看,转身就要跑走,却被人拽住了手臂。
“贱货!!!贱货!!”
庖丁刀毕竟不是用来杀人的,他没有死。
赵公子面目狰狞地嚎叫着,一手捂着肩膀一手将我推倒。
冷汗浸湿了后背,我狼狈地趴在地上,伸手去摸庖丁刀。
一只靴子狠狠踩住我的手背,那上面还有昨天的伤口。
“唔!!!”
痛得泪流满面。
这只手被踩的没有力气再去握住刀柄。
赵公子愤怒地叫着,把我的胳膊踢到一边,捡起了庖丁刀。
“你害死了聆秋……你害死了聆秋……”
我恐惧地发抖,嘴中却不停地喃喃。
“那臭婊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原来是替她报仇的!”
赵公子握着刀一步步靠近我。
我好没用。
刚刚把聆秋的胳膊弄破了皮,现在又不能替她报仇。
好害怕。
浑身颤得不像话,大脑嗡嗡作响。
弯月高悬,寒光照耀在刀柄上,冷得刺目。
夜晚的街巷中,我伏在地上,怕得失去力气,认命闭上双眸。
——好歹我也砍了他一刀,不算全无所获。
“嘭——”
“唔!!”
没有疼痛。
我惊讶地睁开眼,雪白的衣袂从我前方掠过,只见一人利落的用剑柄击中赵公子的胸膛,他便一口血喷出摔倒在地。
清辉流转于睫羽之间,只剩眼前一人印在瞳中,如梦初醒。
清冷如霜雪,孤高如寒星。
失神的眸光中,月是千年月,人是天上人。
他侧身看了我一眼。
束起的墨发被寒风拂起掠过他冷峻的面容,白衣,墨发,长剑。
是叶孤城。
一贯的冷香中带了些酒气。
他垂眸看着我,并没有问为何我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问我和赵公子之间的恩怨。
“那一刀下去,他命不久矣。”
叶孤城淡淡道。
为什么救我?因为我是白云城的人,还是因为我是城主府的侍女?
好想哭啊,聆秋为什么你没能等到城主出现。
“多谢城主……”
我真心实意地朝他道谢,强忍着剧痛拿起庖丁刀,就像赵公子刚刚朝我走来一样一步步靠近他。
叶孤城轻轻挑眉,没有阻止我。
一刀。
赵公子在地上滚来滚去,扭曲挣扎着。
两刀。
他大笑着嘲讽我,描绘着聆秋死前的呻吟。
“他已经死了。”
谁在说话?
三刀。
赵公子痛哭流涕,求我放过他,说要给我万贯家产。
“……”
四刀。
他浑身是血,黄白色的脂肪从肚子里流出,微弱地求我给他个痛快。
五刀。
他吐着血浑身抽搐,逐渐没有动静。
锦衣已成血衣。
庖丁刀卷了刃,被我扔在地上。
也许经此一役,我再也不怕杀人,也不怕被人杀了。
我杀了他。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我亲手杀了他。
后怕密密地攀上脊梁,我双目赤红,头脑发蒙,虎口被震得如撕裂一般。
我瘫软在血泊之中,哆嗦着回头仰起下巴。
叶孤城沉默地垂眸与我对视。
月光耀亮他的白衣,耀亮他冷峻的面容,鸦睫垂下,像栖息在花瓣上的蝴蝶的翅膀。
他安静地看着我,神色难辨。
叶孤城救了我。
叶孤城亲眼看着我一刀一刀砍死赵公子。
叶孤城看着我,不再是先前蜻蜓点水的一瞥,而是长久的寂静。
惊讶吗?
原来我们这样比蝼蚁还微小的生命,也会在走投无路之时发出震天的呻吟。
心跳击打着耳膜,满脸泪水和鲜血,血腥味充斥着鼻腔,把城主身上的冷香都冲淡了。
城主啊,为什么你不能早一点出现?
再早一点,就能救下聆秋了。
她是一个很可爱很温柔很漂亮的女孩子,城主还记得她吗?我第一次闯祸的时候就是她走出来帮我收拾烂摊子的。
还记得她吗?城主你最爱吃的那道菜就是聆秋做的。
还记得她吗?
叶城主的死定会载入青史,无论何时都有人感慨着回忆他,回忆着剑仙的风姿,回忆着剑仙伟大的死亡。
可是聆秋呢?聆秋,漱月,照雪,小梅。
生无可以语,死以青蝇为吊客。
十年,二十年,百年之后,还有谁能记得她?
“呜呜……嗝呜呜城主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我跪坐在赵公子的尸体旁,在叶孤城的注视中痛哭流涕,一边哭一边呕吐,撕心裂肺。
恍惚中,我好像听到叶孤城轻轻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