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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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渡重洋那年我十九岁，妈妈恨我，出发当天失踪了。爸爸替我推了一路行李，也沉默了一路，我疯疯癫癫地笑，耳畔水蓝色的染发像碎掉的蓝水晶，叮铃啷当昨响。我说，爸爸，抱一个好吗。他伸开手臂，交给我一个沉重的拥抱，可爸爸不肯看我。我不怨他，谁叫他的女儿是个神经病呢。我接过行李，转向登机口，脚步有些虚浮。
我要去布宜诺斯艾利斯找一个人。
飞机上我读书，《小王子》和《窄门》换着来，最后都不喜欢，点开早就保存在网盘里的无脑言情小说，看女主角怎样泪眼婆娑地祈求男主角留下。隔壁坐了个年轻男子，也是亚洲面孔，五官清秀。他努力让自己的注视不那么冒犯，视线频频流连在我裸露的小臂上，那里布满自/////残后的伤痕。观察他惊讶又克制的眼神还挺好玩的，我的兴趣很快被这个陌生人牵走了，可惜陌生人的兴趣不如我持久，没多久他便低头看自己手里的报纸去了。
真无聊。他是，她是，我是，所有人都无聊，不如死掉。
我要找的人勉强算得上有意思，我高中见过他几面。第一次在走廊，他跟A班的里美谈恋爱，里美垫脚想要吻他，他开玩笑似的偏头躲开了。第二次宫城电视台转播体育频道，轮到他发球，起跳，扣球，行云流水，暴力又美，宛如一柄刺向大海心脏的匕首。第三次我被藤本（另一个暗恋他的女孩）拉去为他加油，青城输了，他哭得很丑。
爸爸为我准备的银行卡里没有多少钱，他和妈妈都希望我赶紧挥霍完赶紧哭着滚回家，那时失踪的妈妈就会重新将我拥入怀中，假装看不见我的獠牙。
我凭直觉随便在体育馆附近租了个小单间，楼下的杂货店老板第一眼见我便热情地用中文说你好。我告诉他自己来自日本，他并不在乎，似是而非地点点头。老板问我多大，来这里做什么。我随便编了个年纪，25，来找人。找谁？我又不做声了，视线落在货架上的烟盒，念书时我从未抽///过///烟，倒是生出过用烟屁股烫烫////胳膊的想法，尽管最后没来得及实施。
来一根吗，姑娘。
我摇头，老板笑了笑，自己熟稔地抖出一根来，叼进嘴里、点燃、深吸一口又轻吐出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肌肉勃发的胳膊上纹着一大片部落图腾似的纹样，据说还是家族流传。店外，阳光泻了一地。我与老板有一阵没一阵地谈天，谎话连篇，不亦乐乎。我编故事正起劲，忽然视线捕捉到一道糖炒栗子似的颜色从门前经过，蜷缩进薄绒夹克衫里，身后背着一个半人高的黑色运动包。
身体先一步作出反应，我猛地站起来，叫出了那个名字。
“及、川、彻？”
老板拙劣模仿我的乡音，视线追随着陌生人逐渐远去。我皱眉头，很快坐回来，“认错了。”
“你要找的人叫这个吗？”
“是。”我兴致缺缺，没等老板继续回复，就转身上楼了。
及川彻，如雷贯耳的名字，我认识却不认识我的天才，高中三年都没带领队伍打进春高的庸才，最后一拍脑袋就跑到地球另一端的蠢材。我撕碎一张又一张纸巾，直到漫天飞舞的纸屑混着眼泪糊烂眼睛，才脱力跌坐在地。
我无法也不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也跟着他横跨半个地球来到这里，无法笃定自己能够找到他，更无法预言见到他后会发生些什么。说到底，我也是个天才、庸才和蠢材。
阿根廷的生活像一潭五光十色的死//水，五光十色是别人的，我是那潭死。杂货店老板留我兼职，六点半开门，附近体育馆的保安大哥偶尔过来买几包烟，墨镜下的皮肤健康黝黑。他见我孤零零一个亚洲女孩，时不时会逗弄几句，我就装作英语很烂的样子敷衍过去。
我个高，扔在欧洲女生中间至少还能看到个头；又瘦，四肢变成螳螂的肢节，经常吓这群白人一跳。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没有朋友，也不屑于交朋友。毕竟我为找人而来，其余一切都是无用功。但大家都很友善，我能从老板女友身上看见妈妈的影子，就算妈妈恨我，我也还是会想念她。老板女友见到我，会亲昵地贴脸吻我，身上也香香的。
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第二个月，我找到了及川彻。
他站在夜海的对面，像凝视家乡一般凝视我，我于是瞬间确定他就是他。及川彻比起过去似乎壮硕了一点，那也是应该的，我放心了，依旧冷酷地望着他。我跨越斑马线，走到呆滞原地的他跟前——我想大明星从不认识我才对——开口问道：
“嘿，我们认识吗？”
有趣。我远渡重洋来到这里寻他，谁又能想到，这竟是我们之间生平第一段对话。
“......我想并不。”
他扑闪着一双栗色的大眼睛，睫毛浓密得令人嫉妒。我忽然特别想亲亲他，对他说这一路走来，辛苦你了。因为看上去，及川彻正为在异国他乡遇见一个东亚面孔雀跃，尽管于他而言我们算是素昧平生。
我垂眸，与他错身而过，没叫他看清眼眶匆匆坠落的眼泪。
找到了，然后呢。哭一场，然后呢。哀叹些什么，又摆出怎样一副死////人似的脸色。
我不知道。
后来不知怎的，经常碰见。遇见他之后我开始抽烟了。我告诉他我叫笙，他告诉我他叫及川彻。自我介绍结束，我们长久而意味深长地对视。他会盯着我小臂白色的划痕看，一言不发，像在等着我开口。我自然不会吐露什么，顶多平铺直叙道，你看见了，又怎样呢。在你面前的便是我的过去，再往里探，甚至更为惨白。但那又怎样呢。还好，及川彻聪明地刹住了车，他的目光像是月光。
我爱颠来倒去地问，及川彻啊，你什么时候进奥运大名单呢？他也颠三倒四地回我，也许明天，也许明年。反正能进的。反正，多么暧////昧不清的词汇，简直跟现在的我们一模一样。他甚至想吻我，天哪，及川彻想要吻我。
我不着声色地避开了，他也装作无事发生，喷薄在颈间的呼吸，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我要回宫城了。”
因为没有再理由留下了。其实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的目的就已达成，就应该转身离开的。
*
2020年，及川彻来到东京。
比赛前夕，他同挚友岩泉一一道吃了顿饭，饭桌上免不了要聊天。但他们熟得有些太过了，反而没什么事值得特意提一嘴。及川前往阿根廷进修后几年，小岩也来到美国学习，十几岁的他们连英语都说得磕磕盼盼，如今竟然各自久居异国他乡，回到日本的他们反倒生出了他乡异客之感。
紧张吗？这样的问题岩泉自然没必要问，他戳破温泉蛋，黄澄澄的蛋黄在灯下反射出灿然的光芒，好比那片曾几何时潮起潮落的金黄沙滩，那些青春期因不甘掉下的眼泪珠，终于渗进金沙中再也不见。
“几年前，我特别想回家。”
及川彻先说，睫毛簌簌，视线既专注，又怅然。
“真的，小岩，我那会儿甚至想，要不放弃了得了。我要回家。”
“.......这不还是回来了吗.......”
“是啊，回来了。”他笑了笑。
及川彻听岩泉一讲了很久的故事，全是高中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事，他倒听得津津有味不亦乐乎。最后，岩泉说起一个女孩：“个子很高，以前是校队女排的，听人说球技虽然不错，但个性很古怪。队友以前还看到过她偷偷在器材室用刀片割///手///腕，鲜/////血/////糊了一身，最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垫球。”
他脑海中闪过一抹水色，脊梁像被人拧了一把。
“然后呢？”
“毕业后，她好像也去了阿根廷。”岩泉眯起眼睛，“说不定你还在大街上遇见过她呢，唰~的一下，擦肩而过。”
及川彻垂眸。
“现在呢，她在哪里？”
“好像已经......”
岩泉没说出口。
及川彻曾想吻她。
她避开了，而后呢喃低语，他凑上前去听，听到海一样的波涛和美人鱼的咒语。她说呀，说高中遇到了一个少年，也来了阿根廷，她是为了找他才来到这里的。及川彻笑着问，这么喜欢他吗，她痴痴地笑出了声，说也算不上喜欢吧，就是觉得他太有趣了，一定得亲口跟他说上话才行。
那也没必要绕地球一圈吧。
有的。她的声音在逼仄的夜空中回响。
那他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
......嗯，很厉害。至少——
后半句她不肯说了，只转过身，额头低着他的。
及川彻站上奥林匹克男子排球赛的球场，耳畔人声鼎沸，他此刻大脑并非恍惚，而是真切地响起了二十岁出头在一个海般深的夜中，一个陌生女人的低语。
及川彻，你一直可以回家。
此刻，所有人都能听见解说员慷慨激昂的声音：
“镜头下的这位是27岁CA Sanjuan （阿根廷联赛）二传手，及川彻！”
他有些迷茫，但没多久便打起精神。他心中暗道，总是问他什么时候进奥运大名单的她，肯定也听到了。
*
他迎着朝阳摇着旧船桨
用乡音哼唱翻过浪头继续起航
无知无畏得犹如稚童一样
《夜海的秘密》-昨夜派对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