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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及川彻 ...

  •   他逆着霞光看不清模样

      如一尊塑像带着先知般的哀伤

      只是沉默望着你一句未讲

      *

      老实说,我有点想家。

      找不到什么贴切的比喻,总归就是想家了。想吃妈妈做的柿饼,想看眼家门口的樱花树,想和堂弟比比身高。还想躺在家中那口石膏像似白的浴缸泡澡。水要漫过鼻腔,淹死我都好、最好,让我像一条青蓝色的鱼死在青蓝色的水里,再摇着尾巴顺着洋流回家。寒暖流交汇,石破天惊的湿热雨云,密密麻麻的雨点砸破思乡的鼓膜。

      可惜布宜诺斯艾利斯万里无云。

      十八岁之前我时常想,如果我再厉害一点就好了,如果我再幸运点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带着岩泉一他们站上全国赛场的地板,就不用千里迢迢远赴他乡,落地当晚也就不用被阿根廷的冬雨溅一身泥点。很惭愧的说,后来乃至今天我还老想着这些,怎能不介怀啊。只是如今少了点酸涩,我总算可以如翻开十八岁的日记一般回忆高中三年。

      二十岁冬日,我曾想归家。我甚至已经点开了机票页面,在日历上圈圈画画,计算最近的航班要多久才能漂洋过海将远方的孩子捎回家乡。最终视线落到下个月七日,联盟内部的小组队赛,这场比赛将决定谁能跻身下次奥运的大名单。

      我身边没有橡皮擦,只能用水性笔轻轻在圈起的日期上打了个叉。我再没有归家。

      妈妈偶尔也打电话来。她总会问我过得好吗,吃得饱吗,缺不缺钱。我说我很好,吃得饱饱的,钱包鼓鼓的。妈妈看着我洗得发白的青色运动衫,沉默不语。我朗朗大笑的模样就是个大人。我说,真的,妈妈,真的。

      米歇尔不懂我为何固执不肯回家。他来自毗邻的巴西,里约热内卢,性格也像张开双臂的基督像一样宽怀。米歇尔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念大学,有固定的寒暑假,固定的时令。初见当晚,他帮湿透的我把重重的行李箱搬到六楼,一边搬一边用带着口音的英语问我里面是什么,重得像尸体。我也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说,是书和衣服。他听了半天也没听懂,最后不知所谓地冒出一句,梦想吗?那还真够远大的。我突然感到羞怯,手臂不知所措垂到两边。过去从来没有人如此直白地把“梦想”二字甩到阳光下,还是用这样轻飘飘的语气。

      2016年的奥运会,我仔仔细细看了。

      我看到十九岁的影山飞雄和他手里旋转的排球。他长大了许多,仅从电视转播看来,就已经成为一个不得了的排球运动员。解说员激情四射地描述他精彩的传球与诡谲的策略,恐怖的十九岁,我听到她是这么说的。

      米歇尔同我一道守在小小的电视机前,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前的后辈看,他双目炯炯地对着啤酒穷开心。是的,忘了说,我们很穷。米歇尔对排球可谓一窍不通,若非有我这么一个室友在,他根本不会关注这场对决。隔了很久,米歇尔问我电视里这个黑发男人是谁,我说他叫影山飞雄。他说这样啊,你们认识吗。我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回,他曾是我的手下败将。

      “但你现在和我挤在这样的破房间里。”米歇尔又灌下一口小麦饮料。“你肯定很不甘心吧。”

      老实说,有那么一点。但我一言不发,身心都放在比赛的下一场进攻中。

      “及川......彻?”米歇尔忽然用蹩脚的日语念出了我的名字,我转头,对上里约人晒得黝黑的肌肤,和嵌在面中闪烁的眼瞳。他笑着说:“我毕业了。”

      “哦,恭喜啊。”

      “我准备回里约,继承我爸的生意。”

      “好。”

      “临行前跟你说声。”他转过头。导播又切给那个小鬼镜头,影山发了个漂亮的球。米歇尔先附和观众席欢呼了一声,才继续说,“你知道的吧,我对排球不感兴趣。但要是以后能在电视上看到你,我一定会一场不落地录像的。”

      米歇尔和我凝滞在空中的啤酒罐碰杯:

      “祝你梦想成真。”

      梦想是否能够成真,我不知道。有时晨跑,葱郁的林木从我身旁掠过,我甚至会意识恍惚,想不起来梦想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此刻我身处南纬34度西经58度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一月要穿短袖,八月得穿遮风外套。我还不能回家。

      遇见她的那晚,我刚结束训练,在训练馆的浴室凑合着冲了个澡,出门被八月中旬的凉风抽了一巴掌。我裹紧薄绒外套,忽然在斑马线对面捕捉到一个亚洲面孔。女性,身材高挑,及腰长的黑发在这里格外扎眼。我仿若他乡遇故知般,隔了条马路望着她出神。直到她的面孔在我眼前倏然放大,才知原来早已绿灯。

      她也在打量我,近了才发现她耳边还藏着一绺水色的挑染,深棕的眼睛尽藏锋芒。我立刻在大脑中分析她是中日韩哪国人可能性最高,直至她率先开口,我从字里行间嗅到一点故乡的味道。

      “嘿,我们认识吗?”

      “......我想并不。”我磕磕绊绊地回道,自知无礼,移开视线后便迈步离开。

      自那天起,我总在结束训练后遇见她。她说她叫笙,来自日本,正在这附近的杂货店打工。我说我叫及川彻,也来自日本,是这家排球俱乐部的运动员。她斜睨了我一眼,说她知道。

      知道便知道,我懒得深究。毕竟我很忙,还很寂寞,有这么一个同乡人在下班和训练后说说话,好歹是件乐事。

      我不是没想过约她。她生得凌厉又漂亮,五官扔在欧洲人里也是难得的精致。只一点比较奇怪,她的小臂密密麻麻布满了划痕。谁都有段过往,我问她疼不疼。她抬眼看我,下巴朝我臂膀上的肌肉点了点,问我疼吗。我摇头,她漠然地答道:“它们也是我的肌肉,怎么会疼呢。”

      这二者根本无法类比吧?我汗颜,再深问,也得不到什么回复了。

      她有时抽烟,息店后蹲在玻璃门口一根接着一根地抽,一股接着一股地吐烟泡。头发垂在脚边,像污水一样流向下水道。此时她的眼神总很单薄,好像原本准备砍死全世界,最后却轻轻放下了刀。我蹲在她身侧,二人之间隔了一个啤酒罐,她问我抽吗,我摇头。她又问,及川彻,你什么时候进奥运大名单啊。她总这样单刀直入。我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明天,也许明年。反正能进的。

      她问,真的吗。我答,真的。

      这些乏善可陈的对话最后也跟着她残剩的烟蒂,扔进下水道了。聊完,我该回六楼的小破屋睡觉,她也要消失在无尽的夜幕中了。只有一次我拦住了她,问她愿不愿意跟我回家。我断断续续地说,虽然我住的地方有点破,摇摇欲坠,还有几只蟑螂。但你愿意吗?她想了一会儿,耳边水色的染发在夜灯下好像一段俳句。终于,她点头,跟着我爬了六楼,漆黑中我想吻她,她不着声色地别过了头。于是那晚我们只是躺在狭窄的床铺上,手臂贴着手臂地睡着了。不知为何,那晚我睡得极其安心。她身上有一股暖暖的香味,随夜风一阵阵渡来,叫我想起十六岁犯困的午后。

      凌晨,她轻声唤我的名字,说她要回宫城了。

      宫城,好亲切又好陌生的音节啊。我有多久没回去了,两年?三年?

      多久出发?我问。她说下周二,晚上八点。我算了算日期,又开口道:“周一有场比赛,我是首发,你来看吗。”

      她点点头。

      我也唤她的名字,轻声说:“我打算入阿根廷籍了,笙。”

      她还是不说话,黑暗之中,她再次郑重地点头。像是说好的,也像在说永别。

      最终她还是没来看我的首发赛,我也没去机场为她送行。

      这算不得什么遗憾事。我想,我迟早是会回家的,那个时候再见也不迟。就算再也不见,也未必是错过。我忽然庆幸那晚她避开了我的吻。

      再后来,我日复一日地训练、学习、比赛,身边人来了又去,倒也热闹。我还在里约热内卢遇见了日向翔阳,他也壮实了许多,肌肉和小麦色的皮肤宣告着主人的健康。看到他我就想起影山飞雄,他估计也日日夜夜关注着这个讨厌鬼。念及此,我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谢谢你日向,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抚慰了我的自尊心。

      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优秀的排球选手,譬如不知名的沙排游客。我们同沙滩客打了一场又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球脱手,飞向日向掌心,黏糊糊的沙子旋转着甩进海里,金灿灿。

      及川彻,21岁,CA圣胡安,二传手。

      我好像找回一点从前的锐气了,我叫日向抹干净脖子等着我来取你们的项上人头,他真切还有些星星眼地回我说,知道了,学长。最终,我酷酷地转身,想象着自己如何从他的视线中消失,像好莱坞英雄电影里的每一个超能力者一样。我猜测学弟同我一道坚定地注视着明天,满怀廉价,不对,珍贵的希冀。

      迎着朝阳,我用乡音哼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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