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净山寺 ...
-
同行日久,明澈对萧晟的敬意和厌烦都在增加。
萧晟与手下兵士同吃同住,还会特意为明澈准备素斋。每经一城,必定事先经过陆驿,使城内守卫知晓,提前安排行进路线和当天住宿,又不曾惊扰百姓、收受贿赂。此人粗中有细,正直坦率。
可他怎么就与李煦一同长大呢。
萧晟对明澈则只有敬意。
一开始因为明澈冷淡相待,同行的兵士也都并不心服。但行路中总有人有些磕磕碰碰,小病小痛,平日里忍一忍便也过去了,有明澈在,总是能最快地止血止痛,大伙儿互相提醒服药、更换纱布,从未有受伤太重的时候,倒让这一路上少了几分艰苦的意味,多了些相惜相守的融洽。
萧晟带兵,总与手下人打成一片,也真心希望手下兵士相亲相爱,大多数时候他的希望都落空,这次虽只有十数人,却让他感到比从前率领万军更快活。
只是高僧对他还是太冷淡。
萧晟决定从称呼入手,拉近两人的距离。
“高僧此行对我等帮助良多,相处这些时日,想来也已经了解我的为人。往后不必与我客套,‘萧将军’是那等外人喊的,高僧以后直接唤我姓名便可。听闻高僧法号明澈,不知相熟之人如何称呼?”
明澈也坐在马上,只淡淡看他一眼,不知为何,让他感觉自己矮了一截。
“将军说笑了,贫僧只略尽绵薄之力,不敢与将军互称名姓。相熟之人自然唤我明澈,将军若是愿意,也可如此。”
“那,还是等咱们再相处一段时间。”萧晟有点郁闷,不过没关系,南疆路远,他们总能够有熟悉的时候。
路过江南一小镇,明澈有些意动。
这是他待过最久的地方。
眼看着明澈神思不定,连路边的糖葫芦都多看了好几眼,萧晟当即买了一把糖葫芦,一人一根,人人有份。
明澈拿着那根糖葫芦,知是萧晟的好意。毕竟,他在别处可从没买过这种零嘴。
但他并不是想自己吃。
罢了,赶路要紧。
明澈捏着那糖葫芦,像是挺珍惜,却又不吃。萧晟看得疑惑:“高僧何故只看不吃啊?”
“将军,说来惭愧,贫僧自幼长于净山寺中,自三年前出来游历,从未回去过。贫僧虽为出家人,却尚未修到了无牵挂的境界,想起寺中师弟爱吃这等甜食,有些想回去一趟。”
“净山寺距此可远?”
“不远,往返也只两个时辰。原本贫僧前往江南,就是为了回去。只是疫情耽误了,又逢圣召,因此至今未归。”
“不如我领大家在此地休整一日?高僧但去无妨。”
“只怕误了行程。”明澈此时已极想答应,却还是犹豫。
“一日而已,不打紧,我们本就要在日落前歇下,便是圣上也不会察觉。”萧晟鼓励道。
听到他提起李煦,明澈心里发苦。但是这人赤子之心,又全是为他考虑,明澈再也冷不下来,真心笑道:“谢过将军。”
一行人在最近的旅馆住下,明澈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在城内挨个采买,甘大娘家的芝麻糖饼、素三鲜包子、盐渍杏脯、红豆米糕,若不是汤汤水水不好带,他连阳春面、桂花小元宵也想买上。
三年前的记忆依旧鲜活,明澈走时决绝,这时却是无比想念。
出城前,明澈和萧晟道别:“将军且在此处歇一晚上,到明天中午,我便回来。”手上一大包吃食里,明澈挑了一样最甜的,将糖饼分给萧晟一块。
“哈哈,其实,我也不爱吃甜食。”萧晟笑着接过,“阿煦,不,圣上倒是喜欢。”
阿煦。明澈在心里念叨了一句这称呼,许是将要回寺里,心情更轻快,想到这两人亲近也没那么难受。还能笑着回一句:“此地糖饼一绝,比之宫里也胜一筹,圣上知道了也要羡慕将军。”
萧晟笑得开怀:“托你的福!”
多天真的小将军啊。明澈估计自己是没办法给他下毒了。
*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僧推月下门。
僧踹月下门。
踹第二下的时候,门终于开了。
“三年没回来,性子居然一点没改。”开门的小师弟见是他,愣住片刻,之后白眼翻上了天。
游历三年后,明澈回来了。
“三年没回来,这寺里比当初还破败,门倒是越来越牢固了。”明澈嘴上不饶人,手里提着的包袱却往前递了一些。
“哇!师兄你买了甘大娘家的糖饼!我能先吃一个吗?”
小和尚往里一探,眼睛都直了。
“夜深了,明天大家一起分,师父先拿。”
小和尚听完愣了愣:“没想到,你这性子还是改了些的。”
明澈从前和师父一向不睦,更别说在吃食上想到师父。
三年前,明澈不满寺里避世修行,以为佛渡众生,应当入世,懂得世间疾苦,方有救世的法子,与方丈争执后,一去不归。
此番回来,寺里却无人提及当年的事情,只让他先睡下,明澈看着自己的床铺桌椅皆如三年前一样,一尘不染,却久久未眠。
第二日清晨,寺里众人早课结束。两个师弟大的十二岁,小的十岁,正是调皮的时候,纷纷围上明澈要吃食。
方丈圆空看见明澈,还有心调侃:“明澈,三年不见,你竟健壮许多,看来在外头过得比我这庙里舒服多了呀!你在何地化缘?我也想出去云游一番。”
十八岁的明澈比庙里的青松还要挺拔,相形之下,师父师弟们显得瘦削许多。
这人和师父斗嘴的脾气又上来了:“您这年纪,若是只求舒服,反倒伤身。”
一边说着,一边把包袱打开,城里各色有名的糕点都在里头,寺里若是想吃,一是路远,二是贵,因此买得极少。
“哎呀,都是我爱吃的!哈哈,我就知道你是嘴硬,在外头也没忘记师父。”老和尚笑得满脸褶子,头一个上手抓了包子就往嘴里送,两个师弟见师父已经拿了,赶紧跟上,生怕少吃一口。
明澈站在一旁,不动不吃,只是笑:“看来这寺里的伙食当真要改善了,抢吃的抢成这样,哪里还有出家人的风度。”
“出家人?这里最不该说这话的就是你!”师父刚抹了嘴,立刻忘了明澈的好,“你哪里来的这些银两,我还没问你,在外头三年,到底沾染了什么俗世的行当,去做买卖了?别是赌钱赢的吧?!”
“师父这话真是看的起我了,我若有经商赌钱的本事,也早忘了这破庙了。”明澈冷笑,“我四处行医,这三年里,先是兵乱,后起疫病,每日称药抓药,得空钻研医书,天不亮就起,通宵也是常事,有时睡下了,一有病人问诊,立刻就要起身。赚得实在都是辛苦钱。”
“行医,倒是与我佛门相近,都想救世人。只是我渡世人,不在于肉身,而医师只渡肉身,唔……”
“师父,这三年来我已想清楚了”明澈不等师父慢悠悠地斟酌,直接说道,“医者不能救这世人,而俗世中人,也的确身陷因果,不得看破,不得解脱,佛门修行,的确要少沾尘缘,三年前,是我没有看破。”
“那你这次是愿意好好待在这里,静心修行了?你作为大师兄,从小就把师弟们看顾得很好,经书也背得最牢,虽然你这孩子长大后就不大听话,可我还是最看重你。”师父听了明澈一番话,以为他终于认同自己的想法,喜笑颜开。
“我想还俗。”
明澈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发表叛逆言论。他比师父高一个头,又生得端正,低头敛目时真有几分佛相,但却想离开佛门。
师父听了,不语。师弟们却先炸了锅:“师兄你三年没回来,你知不知道师父和我们有多担心你!好不容易你回来了,却说的是要走的话,你,你还不如不回来!我们就当你死在外面了!”
年纪小的师弟已经带了些哭腔:“师兄,原来你真的不想管我们了,昨日我知道你回来,还带了我爱吃的,还以为你不会走了……”
以往两个师弟最听师兄的话,可一年又一年不见人影,师弟们既惦记又埋怨,与师父反倒亲近多了。此时他们虽哭闹,却都等着师父发话,希望师父能把明澈留下来。
老和尚静默半晌,却只是看着明澈说道:“也罢,佛门修行,不可强求。你已行医三年,尘缘挂碍,因果缠身,恩怨情仇皆成阻碍。往后,你便自去寻你的路吧。”
师父伸出手,想摸摸明澈的光头,却发现自己得够一够了,转而拍拍他的肩膀,笑说:“但是明澈,即便还俗,你也可以常回净山寺,你的那间房,给你留着。”
明澈觉得自己有点呼吸不畅,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异样:“师父,您对我这样好,是不是也不符合佛门无牵无挂的说法。”
“佛法高深,可不是教人无情。”
老和尚从前爱和明澈拌嘴逗他,像个小孩子,现在却笑得很慈祥。
“你连咱们都能舍下,心这么狠,谈什么普渡众生呢。”师弟瞪着他,眼睛里有泪花。
明澈无言。
渡众生,不论怎么渡,都不能只在山里念经吧。他看看庙里几人,小的还未见众生,老的似乎是什么都明白,却又只谈佛说,不谈众生。
他感觉胸口有一团棉絮堵着。
他只是说一句:“有缘再会。”
出了庙里,正是辰时,深秋的山间偏冷,但阳光温暖,照进林间,破开晨雾,在他前行的路上投下一块块金色的光斑。
下山后沿着溪水走上十里,进城,城里沿着主路一直向城内走。
快到了。
抬起头,远远地看见一队人马,也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他冲着马上人喊了一声:“萧晟。”
话音刚落,就看到年轻将军朝他一笑:“明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