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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青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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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含经》已经抄完,杜孝阳放下手中的笔,叹了一口气。
三年前的某一天,她第一次提起笔,抄的是一本《维摩诘经》,接着是《大日经》,《涅槃经》,《般若经》……每一天送走沈青培,整理好房内的一切,给竹园里的花花草草浇完水,她便会坐下来,开始抄佛经。
她从书架上取下一叠又一叠玉版纸,整齐地垒在书案上,整整一千卷佛经,她抄了三年,抄没了浑身的戾气,抄没了周身的傲慢,抄没了最后一点希望。
她是个顽劣的女子,永平王也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她只是识字而已。从她打开第一卷佛经开始,她就变了,她不再是那个飞扬跋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孝阳郡主,只是……一个在赎罪的人。
他依旧是原先那般冷冷淡淡的模样,有时候杜孝阳会觉得自己眼花了,不然她怎么会从这个温文儒雅的男子身上看到冰雪一般的寒意呢?沈三公子沈青培难道不该是温文尔雅、秀丽美好的模样吗?
她承认她被爱迷住了眼睛,无论他做什么,她都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好像他惩罚她,要她赎罪一样。可,爱若清醒,又怎称之为爱?她就是这般糊涂啊,她痴痴地看着那人携着春风细雨的身影,好似落入了江南朦胧的美梦里,不愿醒,不敢醒。
外面已经有人在谣传沈三公子包养了玉红楼的惊鸿姑娘,还有人说孝阳郡主不能生育。而他回来得越来越晚,甚至……夜不归宿。
杜孝阳有些佩服自己的耐心,无论多晚,她都会等,提一只灯笼,看着他穿过重重的夜色来到自己身边,尽管……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
可是,为什么这么累呢?难道那个旖旎美妙的梦境终究不肯再多停留哪怕是须臾?佛经已然抄完,她累了,她以为她可以永远沉迷在那样温情的梦境里,她以为她爱他深入骨髓,欲醒而不能。
其实不是的,她累了,她再也不愿意一个人伴着如豆的灯火,在那样寂静如死的深夜里等待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人。她……再也没有耐心了……她的罪……早已赎完……
取来一只铜盆,连带着那一叠又一叠的玉版纸,杜孝阳跪在雕螭案前。
火折子燃起,一张又一张玉版纸被投到铜盆里,橘红色的火舌好似灵活的蛇信子,舔上一张张写满了佛经的玉版纸,留下斑驳的灰黑,明明灭灭,似有若无。
古人有一首著名的《金缕曲》,杜孝阳偶尔翻阅沈青培的书册时看到,便记了下来,词是这样写的:“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
她在替他悼念一个已经死去的女子,眼前的一切正合了那最后的六个字:清泪尽,纸灰起……
一千卷佛经,杜孝阳觉得很不可思议,她一边看着火舌吞噬着她辛苦誊抄的字迹,一边感叹自己的坚持。
永平王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儿可以写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的话,估计会从北疆立刻奔回来大加赞赏。
可他不会知道的,因为杜孝阳不会告诉他。
其实直到现在杜孝阳看着那些字迹依旧怀疑,那真的是自己写的吗?她竟然能写一千卷佛经?
沈青培也喜欢看佛经,他看得最多的是《金刚经》,他看了很多遍,几乎闲暇的时候只看那本书。
杜孝阳记得里面的话:“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还有:“何以故?此人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所以者何?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何以故?离一切诸相,则名诸佛。”
再有:“如是!如是!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希有。何以故?须菩提!如来说第一波罗蜜,非第一波罗蜜,是名第一波罗蜜。须菩提!忍辱波罗蜜,如来说非忍辱波罗蜜。何以故?须菩提!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然后是:“何以故?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须菩提!又念过去于五百世作忍辱仙人,于尔所世,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是故须菩提!菩萨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
直到现在她都不明白这艰深的佛经里究竟在讲些什么,她只是想说:“佛最大的德行便是:恕,而你,为什么不肯原谅我?”
不过再也不重要了,烧完这一千卷经书,今晚她再等他最后一次,如是,就算了吧。
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无声的凌迟,沈青培的冷就是刀,很不幸,每一刀都剜在她的心头之上。
如果爱你是我的罪,那么我已赎完,如今,我即将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