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宋无疏

4、檀香

　　归宁的时候，杜孝阳回到永平王府，众人面前的沈青培笑容和煦宛若春风，她也是一幅新婚妻子幸福的模样，可他们心知肚明：一切不过是表现而已。
　　永平王的眼睛尖，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他的女儿顽劣宛如草原上最烈的骏马，不会露出那般娇羞的神情。家宴过后杜孝阳被叫到了书房，“孝阳，告诉父王，沈青培对你究竟怎么样？”
　　杜孝阳抬起头，笑得很甜腻，“他待我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
　　“看着父王的眼睛。”永平王压低了嗓音，“他对你究竟怎么样？”
　　杜孝阳淡淡地笑着，一改方才的甜腻面容，静静道：“他……待我……很好……只是和我想要的那种好有点不一样……”他不会刻意为难她，除了那一次，他从未出口伤人，也没有再打骂过她。
　　他……只是把她当成一个路人，既不关心，也不在意……
　　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永平王怎会不知她的脾性？只……这一刻，他的掌上明珠好似变了，那周身灼人的骄傲缓缓地褪去，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淡淡的神色里。
　　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拍上杜孝阳的肩，道：“父王就要回北疆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不管怎样父王最爱你，北疆的门总是为你敞开着的，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抱了抱自己年老的父亲，留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
　　乾都人都说孝阳郡主好福气，嫁了个如意郎君；乾都人都说沈三公子好福气，娶了个如花美眷。杜孝阳每每听得此言便觉得这世间人皆是可笑得厉害，须臾以后她便会摇摇头，在心底默念一句：“最可笑的就是你自己。”
　　他那样对她，可她还是爱他，好似一只飞蛾，明知是火，依旧扑了过去。
　　他喜欢坐在院子里，那时她站在窗口，看窗外的男子半躺在软榻上看书，阳光投射在那人光洁如玉的脸颊上，熠熠生辉。他那么安静地倚着软榻，没有什么表情，却让她觉得寒冬已经过去，春日已然到来。
　　他几乎不与她说话，纵使同床也只是异梦。午夜梦回，她睁开眼睛侧过身来，默默地看着这个躺在自己身旁的男子，无言处……竟是心酸。他的轮廓很美，不是那种纯然的阳刚深刻，而是柔和的，好似神明行云流水一挥而就。
　　有时候她想要摸摸他的脸颊，可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中许久，终究……还是放下。这个男子恨她，娶她只是为了折磨她。她杜孝阳来沈家是来赎罪的，不是来做三少奶奶的。他说过的每句话她都记得，一字一句，从未忘记。
　　她早已不是杜孝阳，她为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她自己从未见过的人。可是……纵使如此，他也未曾多看她一眼。
　　抬头看了看时辰，他快要回来了，她收拾好一切回到卧房，点起灯。那是她的陪嫁，七彩琉璃灯，点着的时候流光溢彩，即使一灯如豆却可一室通明。
　　今日同僚小聚，沈青培多饮了几杯，却也不曾醉，看着时候不早了便告辞回去。众人嬉笑着打趣：“哪里是因了时候不早了啊，分明舍不得家中的美娇娘！”
　　他笑了笑，未曾应声，只行了礼告辞。他心中是觉得可笑的：美娇娘？他恨那女子，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他怎么会舍不得呢？他只是不想那人自在，好回去冷言冷语地刺激她。
　　夜深了，很深，寂静得连他如此轻的脚步都在夜色中扩大。府里的人都睡了，周遭是一片漆黑，他的武功很好，是曾经的文武状元，可……即使是他，在这样的夜色里也看不到什么。直到……他步入竹园。
　　那个他夜夜入睡的地方很亮，七彩的灯光自窗口透出来，隔得极远，看上去竟有种灯火辉煌的感觉。他嗤笑了一声，心道：“你爱我……所以等着我吗？可是……我恨你！”
　　推开门，坐在桌边以手支额的女子立刻站起身迎上来，没有说话，只是自觉地关上门，然后替他更衣，整个过程中……没有言语。
　　他突然感到一丝厌烦，她学得可真像，从前红袖就是这般替他更衣的，只是……如果很晚，他会捎信给红袖，让她早点歇息。
　　杜孝阳递给他一支香，她知道他每次回来后都会给红袖上香，所以每次都是点好了香递到他手中。
　　上好的白檀香，不会觉得刺鼻，香味柔和绵长，可凝神静气。
　　他看着手中的香，微蹙了眉头，转过脸来，问道：“谁让你换香的！”
　　“玫瑰香不适合给亡人用，你近日气息有些不顺畅，闻了也不好，静海寺的方丈说白檀香比较好。”她低敛了眉目，不急不缓地回答。
　　自从永平王走后，她一个人待在竹园里除了抄经书便是打理家居，实在是百无聊赖，于是常常去静海寺听方丈讲禅，她努力学着不那么骄横跋扈，努力学着不那么愤懑不平，努力学着心如止水。
　　他双目灼灼地瞪着眼前的女子，紧蹙的眉头似乎宣告着暴风雨的来临。而杜孝阳依旧是淡淡道：“你不必生气，我知道她喜欢玫瑰露，喜欢玫瑰香，我也不是存心要跟你作对，只是的确是白檀香比较好。”
　　她竟然敢这么跟他说话！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沈青培道：“谁要你自作主张！你以为嫁给我你就是这屋子的主子了吗？我要你来可不是为了让你做主子的！”
　　“我是来赎罪的，我知道。”她低敛的眉眼依旧温顺，但沈青培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为这些微的异常感到十分不悦，沉声道：“这罪……你永远都赎不完！你活着一天，就一天没完！”
　　“呵呵……”她扳开他的手，一边笑一边整理好自己的衣襟，似是无意间地一抬头，问道：“如果……我死了呢？”
　　“啪！”杜孝阳被一巴掌打偏了头，她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摸了摸脸颊，暗自想：青培的脾气是越发的不好了。
　　“你想死？没门儿！让你活着给红袖烧香都是对你的宽大！”
　　杜孝阳看着眼前怒气冲冲的沈青培，忍不住开了口：“你别急，这么动手动口的不太好看。”
　　她明明没有别的意思，她只不过觉得：青培该是温文儒雅，端方如玉的男子，如此言谈举止不适合他。而沈青培听得她的话愣住了，随意将白檀香插入了香炉便上了床。
　　夫君都睡了，杜孝阳自然也没有醒着的道理，吹了灯，和往常一样和衣睡了。
　　身侧有女子淡淡的体香飘来，那绵长而均匀的呼吸让沈青培的心……乱了，她怎么可以睡着呢？如此心安理得，如此习以为常，他心烦意乱，头脑竟然越发的清醒了，他不知道……早在他辗转难眠的今夜以前，有无数个夜晚，杜孝阳都夜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