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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日记本 ...

  •   女孩的童年匮乏,贫瘠,却又习以为常。

      青光小学门口有几个本地街坊卖早点的摊子,定价一块两块,就图赚点小孩的零花钱。

      还有人卖一些其他的吃食:碳烤的火腿肠,剥去肠衣后用竹签一根根串好,在表面刷上一层澄亮的辣椒油放到烧烤架炙烤,烤至表皮鼓起一层酥酥脆脆的壳就可以撒上辣椒粉吃了;卖棉花糖的老大爷,每天蹬着二八杠来学校围墙下边占个荫凉的好地方,车座上是铝盆改制的棉花糖机,砂糖从机芯倒进去,脚猛力一踩,那些云絮般的糖丝就伴着热烘烘的焦香味一缕一缕地飞逸出来;两只小棍作盛具的饴糖等等,种类很多。

      由此可知,青光村的人们虽称不上富裕,柴米油盐的普通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孩子手里一点点零花还是拿得出的。

      但贺壹从没有在摊子上吃过早点,用她奶奶的话来说,自己搁家里下点面条不比在外面乱花强,杂七杂八的东西根本就是糟蹋钱。他们过惯了节俭的生活。

      她还记得自己去表姨小吃店里帮工的第一个冬天。勤勤恳恳地做了一个月,成功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工钱,也是她第一次拥有数目如此可观的一笔钱。

      那天客量不大,表姨给了她半天的假让她自己到街上逛逛去。

      女孩解下腰上的围裙迫不及待地跑到书店,问老板要了一本举一反三。她早就知道出了巷子左拐,有一家全城中教辅最为齐全的书店,在这方面就连对面的书城也比不上他家——书城里的书大多都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写的。

      她满心欢喜地拎着书往回走,在路上迎面遇见一个推车的老人。那是一辆木制的板车,老人佝偻着身子,嘴里哈出一团团白色的雾气,推行一段后便卸力停下来,抿抿冻得发白的嘴唇颤声叫卖。

      那辆车上摆满了时令下的各种水果,散发出甜蜜的、诱人的香气。

      最后她额外拎了一串香蕉回去。黄澄澄,金灿灿,紧密排列的样子像一只舒展自然,微微蜷曲的爪子,果皮光洁鲜亮,没有一丝一毫的污秽或是磕碰。

      她拎着香蕉走进店里,表姨看见后脱口的一句招呼竟让她感到一阵赧然,就像是小孩穿上了大人的衣服,在无意中蹩脚地充当了一个当家作主的角色。

      后知后觉,原形毕露。

      成熟的大人才配拥有随心所欲地支配金钱的权利和资格。

      但接下来,表姨并没有为此多说什么,她站在灶台边自顾自地忙活,脸上并无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那声招呼稍微领悟一会儿便可知,其中不含任何责备的意味,只是一个宠溺孩子的长辈对晚辈回家时的关切与问候。

      贺壹从果蒂的最外沿掰下一根,细细剥开然后开始品尝。

      诚然,香蕉并不是个什么值得稀罕的水果,就算是乡下走街串巷的货郎车,也不乏卖的。然而女孩只能在田间地头抑或是在家门口,守望着别了喇叭的货郎车从她面前倏忽而过,重复了千百遍的叫卖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她虽然向往那些叫人一听便口齿生津的美好果实的滋味,却拿不出钱去买,家里更是不会允许。

      如今她终于知道了。这事要让屠曙几人听了,一定大为不可思议,不是什么讥讽或者挖苦,而是实实在在地感到纳罕。

      年幼的孩子不知世上筑起的苦楚无数,远不止这单薄的一例。

      她儿时的朋友是她拿着镰刀去布满坟冢的山上割草的同伴,是她顶着烈日去水草丛生的井口捣洗衣服的同伴。唯独不是她在操场上跳格子的伙伴,不是她在院子里捉迷藏的伙伴。

      不是她玩乐的伙伴。

      她的双手双脚,整个年幼的身骨,长期以来都浸泡在家务和农活中,如同浸泡在羊水里。

      她从未奋不顾身地奔逐,却依旧拥有迅捷的双腿,能一次跃上半墙高的田埂;尽管她细长的双手看上去伶仃又瘦弱,上面却布满了比盔甲还要坚硬的茧子,挥上一整天的刀也不过将将磨去新近结出的一层。

      屠曙见贺壹那一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模样,心道不妙,这人恐怕又要拒绝接受自己的好意。她总是这样。

      就连梁芯周末里给她们带来的一杯奶茶,贺壹也坚持要折成现钱还给对方。两人当时大为不解,如果连朋友间的交情也划分得这么清楚……未免太生疏太见外了。

      其实贺壹这样做时并没有考虑太多,她只是觉得梁芯代她花了钱,自己兜里的零花钱就少了,恐怕会有负担。

      听她说后,两人才知原来她是这么想的。梁芯立马表示奶茶是从家里人那儿给她们拿的,绝对没有花一分钱,并让屠曙给她作证,自己早就说过要请她俩喝奶茶的事。

      几人都是开诚布公的性子,就连贺壹,别看她平时闷不吭声,好像很木讷,要是察觉到自己惹对方生了气,会一边忐忑一边不加掩饰地问我让你不高兴了吗。

      随即两人就对贺壹太客气一事,与她谈了谈。有时客气到不把她们当朋友似的。

      在贺壹看来,这是一项非常严重的指控,一项辜负了真心的罪名。她手足无措地摆起手来,嘴里颠三倒四,称自己从来没有那样想过,让两人千万不要误会。

      这边,屠曙聚精会神地等着看她作何反应,就见女孩珍而重之地将日记本拿在手中,在封皮上轻轻抚摸了两道,然后说:“谢谢,我一定每天都会用它的。”

      “你喜欢就好。”屠曙笑得十分开怀。

      说不出确凿的缘由,贺壹肯收她东西这件事,总能使她产生一种微妙的满足感。那感觉就像自己实现了一项多么伟大的壮举一样,难以言喻的成就与使命交织的快感紧紧包裹住了她。

      若非要对它详细描述一番,大概就是……越被远离,越是想要靠近,越被拒绝,越是想要给予。屠曙忽略心口那阵异样的感受,仍然高高兴兴地看着她。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梁芯拎着几个袋子从外面走进来。

      “没什么。”

      “嚯,这本子好看。”她一边费劲地往座位里蹭,教室太小,容纳的人又太多;一边与两人扯闲,但总觉得屠曙脸上怪怪的,怪得意的。

      莫名其妙。

      坐下后,她朝两人各递了一个袋子:“我妈做的啊,饭团。她最近在看《大长今》,自己在家琢磨着弄的。”

      “放到明天估计就坏了,吃不了了,你俩今晚的夜宵。”梁芯笑得特别……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屠曙总觉得她笑得有点不怀好意,幸灾乐祸似的。

      她打开袋子看了看,饭团一个一个用保鲜膜裹得好好的,只是颜色不像她想的那么白,是茶水般的褐色。

      “阿姨放了酱油在里面吗?”贺壹问道。

      小时候上学,早上如果做一锅蒸饭,她就来不及给自己煮面,用酱油或者白糖捏一个饭团拿着路上吃。

      梁芯将剩下的一个袋子放到丁明磊那边的桌上,“嗯呐,老抽。她叫我带来给你们尝尝,说我吃不了好东西。”

      梁芯妈妈是这么说的:“你的同学肯定比你这丫头懂品味。”

      “没事啊,我已经吃过了,吃不死人的。”

      丁明磊见同桌周末回家一趟还想着他,竟然还给自己带了吃的,受宠若惊,感动坏了。当下便拆开一个,恶狠狠地咬上一大口。

      “欸——”梁芯吓唬他,“我妈做的,你敢吐一个试试?”

      “咳咳!”男孩快要背过气去似的,匆忙掏出一个塑料瓶子,拧开瓶盖就往嘴里灌,大有一副洗胃的架势。

      把东西咽下去后,仍旧惊魂未定,又往嘴里灌了口水,“我的天,你妈是个料理杀手!”

      “怎么样,是不是别有一番风味?”

      她又招呼屠曙两个,“你俩就不用勉强了啊,吃不下去就算了,扔了我妈也不知道。”

      丁明磊听出她区别对待,不感动了,甚至有点儿怒了:“你又虐待我!”

      “我不也吃了,”梁芯以一副你别无理取闹的厌倦模样看着他,“我给你也带了一份说明什么,说明我看得起你,把你当个朋友,知不知道。”

      “你能有跟她俩一样的待遇就偷着乐吧。”

      她这一通话把丁明磊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我我我了半天,找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的确啊,上次梁芯还给自己带了奶茶呢,他们仨一人一杯。男孩瞬间就不怒了,甚至从心底里生出了些微惭愧。

      那袋饭团屠曙和贺壹两人当然没有扔。不管怎么说,是朋友的妈妈亲手做的,扔了不就等于糟蹋了长辈的一番心意。

      不过饭团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多年以后几人相聚时,说起这事来还有点恍惚,只记得当时有一个人吃得格外的香……

      那人正是对门的严雨鸣无疑。

      这天回到宿舍后,透音的墙壁四周都是叮呤哐啷洗漱的动静,屠曙刚冲完脚从厕所里走出来,忽然听见门外起了一阵骚动。

      对面宿舍有人晕倒了。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呼,大家手忙脚乱。有的急匆匆奔下楼去寻找楼管,有的合力想要将地上的人弄起来,刚一放上床,就听谁喊道:“有吃的吗?你们谁有吃的!?”

      屠曙趿着拖鞋疾走几步,劈手拿过袋子就往对面冲,“这里这里!我有吃的!大家让我过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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