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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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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一心
中京春日短暂,萧慎在江汉的战事推进不顺,时间倏忽,楚虞腹中孩子也有七月,他留下了这孩子,萧慎不在京中,反而给他许多喘息的时机。
现下暑气还未起,有孕之人便觉得体热难耐,好在腹中胎儿是个沉静的性子,只是有时轻轻动一动,丝毫不影响楚虞。只有上朝时,楚虞不得已裹腹,孩子动得厉害,让他难受了些。
今日休沐,楚虞本打算出东郊散散心,却听见外院有异动。
握瑜在门外道:“公子,是宫里来人了。”
“让宫人稍候片刻,替我更衣。”
握瑜看着白绸,为难道:“公子....还要裹吗?今日说不定只是传个信,围上披风就好了吧?”
“缠上。”楚虞深吸了口气,“不可让旁人发现什么端倪。”
“好。”握瑜手上用力,楚虞觉得腹中如翻江倒海,竟然比往日要更痛,他未加多想,强忍下疼痛,走向外院去。
“奴见过中书令。”楚虞认出此人是皇帝近侍。
“让公公久候,不知陛下有何事?”
“传陛下口谕。”宫人开口,楚虞跪拜在地,“现在请中书令入宫一叙。中书令,车马已备在府外,随奴走吧。”
楚虞一身常服,他略觉不便。“入宫面圣,虞还是换身衣服吧。”
“不必不必,中书令有所不知,陛下召您只是为叙昔时同窗旧谊,自然是随意便好。”
楚虞点头,同宫人一道出府。入宫时,天色已晚。宫人引路的方向正是藏书台,楚虞心口一僵,停了下来,“陛下设宴于藏书台?”
“回中书令,正是。”宫人提着灯,催促一二:“中书令还是快随奴来吧,莫让陛下等急。”
黑魆魆的夜里,藏书台上灯火通明。台上宫人无几,想来都是皇帝的亲信。魏钊衣衫俱是常服,蓝衣白绶,佩环相鸣。楚虞则一身月白,玉冠束发,恍惚回到少年时候,这才回忆起天子魏钊还要小他三岁。
“臣拜见陛下。”
“甯一不多礼,今日你我不以君臣相称。”魏钊看着心情极好,不等楚虞落座,便举杯邀月,“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冬非我冬。时过境迁,甯一还记得二哥与我们同窗读书?”
楚虞轻声:“怎么会忘。”
“说起来,朕读书时不及二哥聪慧,却也不及甯一。”魏钊自嘲而笑,“二哥最厉害,过目不忘!”
“陛下谬赞臣,先太子确有经天纬地之才。”楚虞饮下一杯。
“甯一,倘若登上皇位的是二哥,你,还会这般袖手旁观?”魏钊走到楚虞身前,附耳轻语:“如今尚书太尉等人已筹万事,朕得须甯一助力,才能斩萧慎于归朝路上!”
耳边惊此一语,楚虞转头不语,不知如何回答魏钊。
“甯一还是不肯吗?”魏钊嘲讽自笑,“可怜朕不过是个傀儡天子,哪里有用?”
“臣不敢如此想!”楚虞振袖伏地,“陛下,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如今臣之所为令陛下倍觉受辱,臣当以死谢罪。”
“你是说,你宁可死,也不愿帮朕?”魏钊怒火中烧,“中书令以身饲虎,不知虎可感戴汝之恩情?!”
“陛下息怒。”楚虞起身,目光清明,不见喜怒,不辨哀乐,“敢问陛下,即便杀萧慎于归朝路上,那他的三十万重兵如何?萧猛呢?西凉的朔方萧氏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萧慎不过萧氏外子,如今官拜大将军,萧氏早已视萧慎为眼中钉,而萧猛异心。此刻,萧慎与江汉一战,兵败豊江,铩羽而归,难道不是万好的机会?!”
楚虞的背挺得僵直,腹中隐痛已起,他却无暇安抚,只深深叩首,一字字道:“恕臣难信,臣只望陛下安好。”
魏钊怒极反笑,拂袖甩在楚虞脸上,“枉你楚氏自诩门风高雅!”他指着楚虞,字字诛心:“有人同朕言,楚卿以色侍大将军,朕还不信。当年二哥中毒而亡,朕以为你肝肠寸断,日夜守陵,只因全心爱二哥而已。现在看来,是二哥错看你了,是朕看错你了。百年清誉的楚氏,也教出了贪生怕死、趋炎附势之徒。”
楚虞听到以色侍君时,已是身心俱裂。周朝不禁男风,却不容男风。天潢贵胄,更不容丑闻流离。
楚虞想起来,噩梦开始的一刹那,就是在这藏书台上。
炉火烧了一夜,清晨时,暖阁不暖,唯有魏止的体温包裹着他,搭在身上的手臂拢紧他的腰。那日清晨,楚虞第一次把魏止的五官描摹刻画在心里。眼前人羽睫微颤,魏止醒了,他的鼻尖碰到楚虞的眼睛,吻落在右脸颊处,轻盈而温柔。
咣——
重刀落地之音,砸醒了少年。
来不及拾刀的侍卫,落荒而走,楚虞瞪大眼睛,嘴唇一动,说了什么,魏止飞身追上,提刀抵颈,杀意隐现。拾阶而上的皇帝看见二人衣衫零落。无辜的侍卫误死于魏止刀下,还未等皇帝发怒,锵的一声掷刀入地,太子跪在皇帝面前。
太子荒唐!
是儿臣昨夜醉酒,诱楚虞犯此大错!手刃无辜之人性命,又是大错!魏止那样温柔之人,竟是决不让步的姿态。
皇帝怒到身形颤抖,看着楚虞和魏止。逆子!休提一字!他转身下楼,随后而来的就是数个侍卫,押着他,押着魏止,一路向西,一路向东。
楚虞在一处废殿被关了起来,深黑的宫殿,令他难分昼夜,一连被关了半月。除却送饭宫人,殿门紧锁。当门再次完全打开时,楚虞眼前走近一个熟悉的身影。
父亲,父亲。楚虞扑到那人怀里,抵在肩头。
甯一,随为父走吧。楚奕无有怒意,只拉起儿子的手,要牵他向外走。
父亲,太子......
牵着他的身影顿住,声音寒肃。陛下有令,太子活一日,你便不得入中京一步。
楚虞全身僵冷,连日来的幽黑苦寒都未曾让他感到恐惧,此时他胸膛里那颗心撕碎似的分崩离析。
为什么?太子呢?
楚奕转身一掌掴在儿子脸上,烧得楚虞生疼。太子已向我言明,此生不复与你相见,现在还跪在太庙思过。走!
你带我去哪?我要见他,亲耳听他说!
楚虞!楚氏的颜面都让你丢尽了!楚奕厉声斥责,却异常冷静。
楚虞听见他的父亲说,楚氏百年清名,容不得你与太子的情爱。
他咬紧了唇,血珠顺着牙齿淌在舌尖上,连同魏止的名字含在口中。
楚奕蹲下,展开的掌心中放着一个蓝滢滢的小物,是一方青金玉制的印。
我走前,太子让我转交此物。
楚虞接过那方印,借着门外的月光看到印底几个小字。
英和甯一心。
英和,甯一,一心。
楚虞把印捧在胸口,紧握于掌中。月华如练,他从未觉得皇宫的黑夜如此漫长,戚戚晚风,摇着旧雪坠落。此一别,君君臣臣,昔日挚爱,只余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