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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方若宁 ...


  •   杭州城里的媒婆们,前后接到了两头托咐。
      花家的管家颜生锦要娶亲。
      花家的小姐花千初要嫁颜生锦。
      媒婆的嘴,仿佛生来就是传递消息的。尤其,是这种峰回路转引人入胜的传言。不到半天,整个杭州城都知道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花家的老族长再一次坐不住了,在得到颜生锦回花家消息的那一天,亲自来到了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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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生锦回来的那天,非常冷。外面下着凄凄的雨丝,人们望着铅灰色的天空,都说要说快下雪了。
      颜生锦才下马车,下人已经在门口守候了,道:“族长在大厅等着颜先生。”
      颜生锦点点头,来到大厅上。
      大厅除了老族长,还有花千初隔了一脉的叔伯,算是血脉最相近的亲人了,坐在椅子上,闷声不响。
      大厅里的碳炉发出毕剥的声响,仿佛要借此来温暖大厅上沉重压抑的气氛。
      “锦哥哥!”花千初一见他进来,立刻站起来,跑到他身前,看到他衣上被细雨打湿的痕迹,发上也有淡淡的水痕,掏出手帕轻轻替他擦拭。
      这个亲密的举动,立刻引起了众人的不满,老族长咳嗽了一声。
      颜生锦止住花千初,知道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低声道:“千初,你回屋去吧。大家有事要商量呢。”
      “我不要。”花千初温柔地一笑,“在家要商量,正是我们的事。”
      她这样纯净温柔的笑容,颜生锦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今天在这沉闷的厅上,忽然看到她灿若朝霞的一笑,心里一声轻响。明明是很欢喜,却又有些酸楚。待听到她后面的话,怔了怔:“我们的事?”
      “是啊!”花千初说,“我们——”
      “千初!”老族长威严地开口了,“坐到我这边来。”
      花千初吐了吐舌头,听话地坐到老族长身边。老族长看着颜生锦,道:“我听说千初说,她要嫁给你?”
      颜生锦脸色一变。
      老族长看着他的脸,认为这是心里作虚的象征。千初的单纯,所有人都知道。一定是这个颜生锦引诱了她,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老族长道:“颜先生,虽然你不姓花,但你为花家尽心尽力,我们一向把你看作自己人。花家一脉,三百年来不说如何显赫,却也没有出过什么有辱门楣的事情。千初再不懂事,我们也不能由着她做下□□的勾当!”
      “三爷爷!”花千初诧异起来,她一直以为这许多长辈来,是帮忙操办婚事。
      “千初不要说话。”老族长说,“你也不小了,有些事情,你也该懂了!”
      “族长说得半点没错,小姐的确该懂事了。”站在大厅中央的颜生锦有片刻的沉默,他微微向坐中诸人施了一礼,道,“我父亲是老爷的管家,我是小姐的管家,这上下之分,我是清楚得很。小姐年幼,说话不分清重,还望众位不要跟小姐一般见识才好。”顿了顿,道,“其实,我已经有了意中人,就算是小姐抬爱,我也不能从命了。”
      花家众人齐上阵,原是要阻止颜生锦计划得逞。现在听他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都有些愣了,目光齐齐望向老族长。
      老族长还没有开口,花千初霍地站了起来,“你胡说!那些媒婆都被我赶跑了!”她眼睛疑虑而且忧伤,“为什么?为什么不娶我?我不会管别人怎么说的。”
      “千初。”族长威严在喝住她,望向颜生锦的目光却缓和了下来,“颜先生此话当真?”
      颜生锦吩咐一名侍立在旁的下人:“你去看看,有位跟我同来的方姑娘,我吩咐人将她安排在客房,如果可以,请她到厅上来喝杯热茶。”
      下人依言去了,不一时,带上来一名女子。
      女子容貌清秀,神情有些疲惫,见了这许多人,微微有些意外,却并不慌张,略施了一礼,便问颜先生:“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有人想见见你。”说着,他轻轻扶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来,道,“在这次回来的路上,我结识了这位方姑娘,彼此情投意合,已经私定终身。还请族长与小姐替我做主。”
      他这句话一出,花家众人的脸色登时好看了起来。有几个明眼的,瞧见那位方姑娘听了这句话,眼中射出又惊又喜的光芒,便知道“已经私定终身”一说未必是真。可是颜生锦能这样做,无疑是给了这件事情一个最好的解决。大家顿时高兴起来,便有人打趣:“这就叫有缘千里能相会,出趟门就碰上了意中人啊!”
      花千初不知所措。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脑子里只有这一句话反反复复地荡来荡去。
      一切忽然间像是一场梦,她站在一旁,明明焦急万分,却插不上手。锦哥哥要娶别人了?锦哥哥要做别人的丈夫了?自己不能嫁给锦哥哥了?!
      看到那方姑娘,站在花千初身旁侍候的月牙儿猛然一震,低声道:“小姐,她是方若宁!”
      方若宁?花千初茫然,完全没有一丝印象。
      “你帮她做过衣裳,她后来还巴不得你被混混欺负!”月牙儿急急地道,“可她不是嫁到京城了吗?怎么碰上了颜先生?”
      虽然月牙儿也对小姐要嫁颜先生一事抱有反对态度,但是看到颜先生要娶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女人,忍不住大大地叹息。
      方若宁这个名字,好像从来没有在花千初的脑袋里存在过,她想不起一星儿有关方若宁的事情。但是眼睛看到颜生锦拉着方若宁的手,耳朵听到颜生锦说“情投意合”,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
      “不,不,不可以!锦哥哥,你不可以娶她!”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了她,她看不到所有人,不知道她把这句响彻肺腑的话喊出了口。
      她的眼中只剩下锦哥哥拉着别人的手,脑子里只剩下锦哥哥要娶别人,她仓皇地跑到他面前,眼中的雾气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泪落了一遍又一遍,孩子般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颜生锦,整个张都弥漫着一股不可置信的绝望。她扑进他的怀里,泪落如雨,声音被哭泣分解得支离破碎,她哭闹:
      “我要嫁给你,我要你做我的丈夫!我要做你的妻子!我不要你娶别人!你怎么可以娶别人?怎么可以聚别人?!”
      就算他曾经那么坚拒地拒绝她,就算那句“那是不可能的”犹在耳边,在她的心底深处,从来没有真正放弃过希望。因为她知道,从小到大,从有记忆以来,锦哥哥就从来没有让她伤心失望过。有时候,他的确会强迫她做一些她不想做的事,比如读书写字,可是最后,他还是顺着她的意了。
      在她心里,锦哥哥永远不会拒绝她,永远不会惹她伤心。只要是她想要的,锦哥哥就一定会给她弄到手。是的,锦哥哥,就是为她而生,为她而存在的!
      而今天,他竟然拉着别人的手,说要娶别人!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你曾经说过无论我想要什么都可以为我办到,你曾经说过只要我幸福快乐你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可是为什么我最想要的你却给了别人?!
      胸膛里似有火焰焦灼,又似有刀尖在用力地搅动,她觉得自己的胸口完全破了,血肉模糊。
      心中的声音大得震天彻地,嘴上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靠在这熟悉的怀里,鼻间仍有这熟悉的气息,往事重重幕幕,全堆上心头。美丽的少女嚎啕大哭,什么也顾不上,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伤心,只是心痛,好痛,好痛啊!

      在这样一个时刻,方若宁终于明白到了一个事实。
      她得到了一样,花千初梦寐以求的东西。
      那就是,颜生锦。
      花千初,那个明亮得刺眼、被所有人捧得高高的女孩子,终于,从云端跌落下来,在她面前哭泣。
      她从小也是在众人娇纵的环境下长大的,但是从见花千初的第一眼便自己永远比不上花千初。什么叫万千宠爱于一身,那天才算真正见识到。
      她忍不住有些嫉妒。今天看到花千初哭得这样哀伤欲绝,心里不是没有幸灾乐祸的,却也忍不住有些同情。
      也许,没有一个人看到花千初痛哭,会无动与衷吧?
      花千初哭得嗓子都快哑了,厅上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些疼惜。可是,长痛不如短痛,与其酿下□□的恶果,不如就让她痛哭一阵子,她年纪还小,完全有时间恢复过来。
      所有人都这样想,也包括颜生锦吧?
      颜生锦已经松开了方若宁的手,轻轻地拥住了花千初。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睫毛却闪得飞快,仿佛要努力把什么东西从眼睛里倒流回去。
      他抱着花千初,就好像抱着一块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怕抱得重了,它会破碎,又怕抱得轻了,它会跌落。
      他没有说一句话,方若宁却看到他的身子在轻轻颤抖,额上的青筋都隐隐暴起。
      老族长看了月牙儿月弯儿一眼,示意她们扶小姐回去。
      双生丫环走近,颜先生轻轻摇头。
      “我送她回去。”
      他说。声音低沉沙哑。说着,打横抱起了花千初,花千初仍然没有停止哭泣,手却自然而然,仿佛抱过千百次,仿佛有生以来就习惯了似的,抱住了他的脖颈。
      他转过身去。方若宁只看见他的背影,还有臂弯里淌下来的乌亮青丝。
      厅上连忙解释道:“方姑娘不要见怪。千初从五岁起就在颜先生身边长大,情同父女。听到颜先生要成婚,只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方若宁点点头,告诉自己,永远都不用再嫉妒花千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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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细雨凄凄,冬天的雨滴在脸上,冰凉彻骨。
      花千初靠在颜生锦的怀里,哭泣渐渐止住了,只是低低抽咽。
      他抱着她,她听得见他有些浓重的呼吸,冷雨打在他脸上,他仿佛丝毫未觉,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走出这么远,一下都没有眨。
      天地凄迷,屋宇重重。偌大的宅院,偌大的天下,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样的感觉……又回来了。
      只要他抱着她,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进了房门,他替她擦干了被细雨蒙上的头发,脱下了她的外衣,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好像是从十岁以后,他就没有这样细微地照顾过她。这样的服侍,他交给了嬷嬷和丫环们。
      而今天,他又再做了一回,好像她仍然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子。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脸上有一种温柔的变化,眼眶里,有浅浅的湿润。
      如果……如果你一直是当年那个小女孩,那,该有多好。
      心底有一声幽长的叹息,将她放在了床上,却在抬身起,被花千初抱住了脖颈。
      “锦哥哥……”她的声音有哭过之后特有的哽咽和沙哑,靠得这么近,这声音就像是从自己的耳边发出来的,她轻声道,“锦哥哥,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对着她湿润的眼睛,心脏深处有个角落抽搐似地疼痛,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在苦苦压抑着什么,“千初,不要再逼我了。”
      “我——”花千初仿佛还要说什么,眼睛忽然闭上,抱着他的手臂,软软地垂了下来。
      他吃了一惊,回头看到了庆云。
      一枚细细的银针,扎在花千初身上。
      “她没事吧?”
      “没事。”庆云答,“这一针只是让她睡过去。”
      颜生锦点点头,“多谢。”
      “你真的要娶那个方若宁?”
      颜生锦点点头。
      “我在大厅上,看见她气色不对,顺手摸了摸她的脉,也许她没有告诉你,她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而颜生锦出门才一个来月,无论如何,这个孩子都不可能是他的。
      “我知道。”
      “你知道?!”庆云吃了一惊,“那你还——”
      “方姑娘的夫家犯了事,所有家产抄没,她一个人跑了出来,可惜身无分文,在路上看见花家的商队,她跟我说她认识千初。我见她身世可怜,又是同乡,顺路就把她带回来了。”
      “那为什么不把她送到方家?”
      “她的父母已经去世,长兄当家,并不想理会她这个罪臣的媳妇。她已经无路可走。”
      “所以你娶她?”
      “我原本只是不忍心看她怀着孩子流落街头,才带她来花家。原想随便派个虚差给她,让她好好生下孩子。可是……”他忽然掩住脸,没有再说下去。
      庆云已经明白了:“可是千初逼得太紧了,是吗?”
      颜生锦没有出声,沿着椅子颓然坐了下来,“既然已经惊动了这么多人,再不了结,就没有弥补的机会了。我只有,只有……”
      “不过看得出来,方若宁倒是高兴得很。”庆云叹息,“你打算何时成亲?”
      “越快越好,就这两天吧。”颜生锦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看了床上躺着的人儿一眼,心里无限沉重,“庆大夫,拜托你照顾千初。你是个大夫,比我更清楚怎样保重她的身体。”
      “你放心。”庆云有些心疼地看着他,“你自己也要保重。”
      颜生锦点点头,起身走进细雨里,背影萧索而又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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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之后,颜生锦的新婚之夜。
      虽然只是个管家,在下人心目中,颜生锦实际上却是半个主人。他的婚事,大伙儿不无尽心尽力。只是短短十天,再财大势大,也太过匆促。而且颜先生又吩咐不必铺张,只是粗粗地摆几桌酒便可。
      于是这天,花府上下,张灯结彩。
      方若宁的兄长听说妹妹要嫁颜生锦,连忙带着礼物来了。方若宁痛恨他那天将自己赶出家门,也同样将他拒之门外。颜生锦的父母早已经不在。这场婚礼,男女双方俱无高堂。
      便有人提议道:“花家小姐是一家之主,主人便如父母。方姑娘嫁给颜生锦,嫁夫随夫,也要认花小姐作主人了。所以高堂这个位置,花小姐大可坐得。”
      老族长等人却是亲眼见过花千初对颜生锦的感情的,怕花千初来到婚礼当场更受刺激,但是颜生锦在花家劳苦功高,花家小姐不到,总是有些不合适。
      想了想,老族长遣人去问小姐身边的庆大夫,看看情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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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家要办喜事的消息,花千初早已知道了。
      除了那天早上醒来,疯了似的要去找颜生锦外,这些日子,不知是渐渐想通了,还是庆大夫每日熬的那些安神静气的汤药起了效果,花千初不哭不闹,只是静静地坐在屋子里做衣裳。
      月牙儿看她挑的布料,是大红的流云绸,着手绣的图案,又是龙凤呈祥,知道是件吉服,忍不住道:“小姐,颜先生今夜就要成亲,你现在做,赶不上他穿了。”
      “谁说赶不上?”花千初一面拈针牵线,一面慢慢地道。
      “按小姐的做法,一件衣服非要三个月不可,哪里赶得上?”
      “赶得上的。”花千初依旧慢条斯理。
      这时庆云走来,低声问:“婚礼快开始了,族长请你去做高堂之位,你要不要去?”
      花千初便放下针线:“好呀。”
      庆云忍不住有些怀疑自己的药是不是份量过重了?千初的反应,太不真实了。她居然一点儿激动也没有,仿佛只是有人出去邀她去赏花一样。
      见她抬脚便走,月牙儿拉住她,“既然是婚礼,小姐换一件衣裳吧?”
      “不用。”
      “那,总得梳梳头吧?”
      “不用了。”花千初说,“今天没有关系的。以后我会好好打扮。一定,打扮得漂漂亮亮。”
      月牙儿和月弯儿都忍不住看了庆云一看,庆云也是眉头紧皱,谁也不明白花千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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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么样,花千初的到来总算平息了来宾们心中的怀疑。
      花千初与颜生锦之间的婚嫁,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优良谈资,在杭州人心中拥有极高的八卦地位。对于中间的情节,人们有无数种猜测。然而今晚,所有的猜测都将被事实消弭于无形。
      只见众人簇拥着一位女孩子走来。女孩子穿着家常衣服,随随便便挽了个髺。服饰打扮,都像是刚从闺房里出来散散步,而不是参加一次婚礼。但是她一走出来,整个大厅的灯光都暗了暗,人们眼中只剩下她的面容。
      她的面容如同一抹朝霞,一颗明珠。
      她在正上的位置上坐下,老族长坐在一旁。
      然后,新郎与新娘来了。
      从颜生锦踏进大厅的第一刻起,花千初的脸上,就有了一丝笑意。
      她微笑起来的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没有人见过那样清澈的笑容,仿佛有道清泉汩汩地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每一个站在大厅里的人,身上都有这道清泉流过,忍不住,跟着她一起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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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已经想好了无数种可能。
      可能她不会来。可能她会情绪激动。可能她会哭。
      他多么想拒绝老族长让花千初坐高堂之位的建议,如果她坐在那儿流下泪,他该花多大力气才能拜完堂。
      可是如果不让她来,不让她亲眼看到自己已经成婚,怎样彻底断绝她的念头?
      那么,就来吧。千初,别怪锦哥哥。即使你伤心,即使你流泪,这场婚礼也得进行下去。因为你将来一定会明白,锦哥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带着这样凜冽的疼痛,颜生锦深吸一口气,踏进大厅。
      大厅上,灯光下,眼眸乌黑闪亮,皮肤晶莹如玉,唇瓣红润如花,她的身上散发着没有人可以阻挡的光芒,几乎要刺痛他的眼睛。
      司仪高唱,新人跪拜。
      一拜天地。
      他对着门口半俯下身,这个时候她看到他的背影,很修长。
      二拜高堂。
      这个时候他面向她了,于是她看到他的脸。这张脸她是多么熟悉,只要一闭上眼睛,马上就可以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他没有百里无忧那样漂亮,也没有祖叔公那样英俊,也没有舅舅那样细致的轮廓……月牙儿和月弯儿都说他长得一点儿也不帅,但是她不这么认为。从懂事起,在她心中,锦哥哥就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现在,他温和的眼睛半垂着,看不到他的视线,但是看得到灯光映在他的眸子里,于是他的眸子便微微地发着光。
      他的鼻梁很挺,唇……很柔软……她又想到了那唯一的一次亲吻,唯一的一次碰触。脸上有些发烫,她轻轻地,轻轻地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唇,闭上眼睛,红晕涌起,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午的书房,有树叶在窗外飘落,书房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夫妻对拜。
      这次她看到了他的侧脸,看到了他梳得整整齐齐的鬓发。锦哥哥随时随地都是干净整洁的。就连月牙儿和月弯儿也不得不承认,颜先生虽然长得不帅,但是气质非常好。站在他身边,会让人觉得,一切都不用害怕,不用担心。
      是,她一直认为,如果天塌下来,他也会帮她撑着。
      送入洞房。
      他走了,她又看见了他的背影。背影慢慢地走远,她忽然觉得不舍。
      “等等——”
      她说。
      人群里有轻微的骚动,人们都很兴奋,终于,终于,终于有新波澜了。
      颜生锦站住,却并不回头。
      花千初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颜生锦身边,她伸出手去——整个大厅紧张起来,她要打耳光吗她要打耳光吗——然而她的手只是轻轻地停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地抚过,“唉,这衣服的料子虽然还可以,只是做工太差了。”
      “时间比较紧。”
      颜生锦说。眼睛依旧半垂,心底有一丝丝的说出来情绪,冷,疼,酸涩,这些情绪升上来,升上来,却被他拼命压制住,压制着不让它们浮到脸上。于是它们就在他的喉咙处挣扎,以至于他的声音听上去如此沙哑。
      “嗯。是太匆忙了。我正在帮你做呢,不要紧,总归可以赶上给你穿。”
      她的话逻辑有些乱,颜生锦忍不住有些担心,抬起眼,却见她的脸上,仍然带种浅浅的微笑,仿佛没有任何不快。
      手中的绸带同心花动了动,是方若宁轻轻扯了一下。
      颜生锦低下了眼,道:“有劳小姐操心了。”
      门外有些小孩子一面放鞭炮,一声满嘴乱嚷:“洞房,洞房,哦,哦哦,洞房喽!”
      颜生锦不再做停留,与方若宁一起往后院去。
      “扑——啪——”一道烟花亮起,婚宴正始开始,整个花家,重新热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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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千初没有坐席,大家也没有强求。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总是不好跟那么多人混在一起的。
      庆云陪着她回房,月牙儿和月弯儿已经把菜饭端上来了。
      花千初吃了一碗饭。
      双生丫环放下一颗心,小姐能吃下饭,就表示没什么问题。
      花千初搁下筷子,就去做那件吉服,一直做到亥时,月牙儿请她歇息。她也就放下针线,上床睡觉。
      没有任何异样。
      也许,小姐真的想开了吧。
      双生姐妹对视了一眼,心底同时冒出这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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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清早,颜生锦带新刚过门的妻子给花千初请安。
      虽说名义上花千初是小姐,但是颜生锦一手把她带大,两个人的感情是任何一个花家下人都看得见的,因此两人之间从来用不着请什么安。但方若宁却是刚过门,按礼来说,是要给小姐请个安的。
      不过今天这个安一请,将来年年复日日,方若宁都要给小姐请安了。妻子既然要请安,丈夫自然也要跟着请。
      于是有些下人心头一亮,知道颜先生从今天开始,要跟小姐划清上下之分了。
      小姐跟颜先生之间的事情,哪怕最亲近的丫环都没弄明白。
      起先传闻颜先生要娶小姐,占家产。当然花家下人都不相信温和淡定的颜先生会做这样的事。后来小姐一定亲,传言也就不攻自破。可接着小姐居然硬要嫁颜先生,又是平地三尺浪,不过颜先生成了亲,再高的浪头也被打压下去了。
      看昨夜小姐和颜先生之间的模样,仿佛已经什么事也没有了,而今天颜先生带着新婚妻子请安,小姐也是和悦得很。
      不过月牙儿和月弯儿很快就发现,小姐的和悦,只是对颜先生一个人。
      颜先生说话或者不说话,小姐都是一脸微笑地看着他。而方姑娘——不,从今天起,应该叫颜夫人——而颜夫人请安说话,小姐连看也不看一眼,只是望着颜先生,点头,或摇头。
      颜夫人的脸色,渐渐不好看了。
      颜生锦也发现了,再坐了坐,便站起来。花千初有些吃惊:“你就要走了吗?”
      “城西掌柜的还有事找我。”颜生锦说,“愚夫妇告辞了,小姐。”
      “你才坐了这么一会儿!”花千初不舍地拉住他的袖子,“再陪陪我,好吗?”
      方若宁盯着那只袖子上手,满心都不是味儿。
      颜生锦不着痕迹地把袖子抽了回来,交待月牙儿和月弯儿,“好好侍候小姐。天气很冷,就不要出门了。”
      说着同方若宁一起出门,走到门口,看到桌子旁边又放了一个碳炉,忍不住道:“屋子里一个碳盘就够了。门窗都紧关着,碳气太重,明天嗓子又要疼了。”
      哪怕一进这间屋子,请安问好,言谈冷淡,到了最后一句,关怀和心疼的意味还是忍不住露了出来。方若宁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颜生锦知道自己失言了,定了定,与妻子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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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千初和颜生锦向来是一起吃饭的。后来添了个庆云,现在,又添了个方若宁。
      大家坐定,六菜一汤摆上桌来。颜生锦看到桌上有新出的冬笋,便要伸出手去端到花千初面前。手伸到一半,蓦然回过神来,顺手端起茶杯,却递了个眼神给庆云。
      庆云不解何意。
      颜生锦只好道:“小姐一向是爱吃时令鲜蔬的,今天有冬笋,小姐一定很喜欢。”
      这样一说,月牙儿便把冬笋挪到花千初面前。
      花千初快活地拿起筷子,吃了一片,“唔,张妈的手艺还是这么好啊!”又挟起一片,送到颜生锦唇边,“锦哥哥,你尝尝看。”
      颜生锦一心想改变两人之间的亲昵,减少花千初对自己的依恋。这片笋一送来,他微微把头仰后一了点,可是看到花千初眼中的快乐和期盼,拒绝的话到了舌尖却吐不出来,嘴唇已忍不住微微张开。
      那笋忽然换了个位置,却是方若宁一筷子接了过来,一面将笋送进丈夫的嘴里,一面向花千初笑道:“我们做下人的,怎么能让小姐亲自喂吃的?”
      花千初看着空荡荡的筷子,眼底有种迷茫的失落。好像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喂给锦哥哥的,却被方若宁接过去喂了。
      庆云于是挟了一片笋送到她嘴里,微笑道:“被吃了一片笋就心疼吗?这里有一大盘呢。”
      “是哦!”花千初转忧为喜,重新挟了一片送到颜生锦面前,“锦哥哥吃!”
      方若宁知道这下要是自己再阻止,醋意就表现得太明显了,忍着一口气,看着颜生锦吃了那片笋。自己挟了一块糖醋排骨放到他碗里,道:“快吃吧,这样挟来挟去,饭菜都凉了。”
      花千初没有注意她话里酸溜溜的滋味,很有胃口地吃完了一碗饭。这是她正常的饭量,月牙儿见她放下了碗也就没有再去添,可是花千初见冬笋好吃,还想再吃一些,顺手就从颜生锦的碗里扒了一点过来,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坐到一边去漱口喝茶。
      花千初吃颜生锦碗里的饭,或者把自己吃不完的饭扒到颜生锦碗里,都是这么些年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旁边侍候的下人们个个见怪不怪,庆云也早已习以为常,方若宁却再也吃不下了,筷子重重地放了下来。
      “我饱了。”方若宁说,说罢便起了身,直接回了房。
      见她这样,颜生锦微拢起了眉头。
      庆云叹道:“过去看看她吧。”
      颜生锦点点头。随即来到自己的房间,方若宁正坐在床上垂泪。
      “怎么了?”颜生锦有些意外,“哭多了对孩子不好。”
      方若宁见他来,哭得更狠了,道:“我知道自己是残花败柳,不用你来提醒!”
      “我只是劝你保重自己。”
      “你为什么一个劲地给那个庆大夫使眼色,使眼色不成又叫丫环,你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动手把冬笋放在她面前呢?不就是一盘菜吗?值得废这么大周章吗?!”方若宁声音颤抖起来,“你当我是什么?你根本就没当我是你妻子?”
      “就如你自己所说,不就是一盘菜吗?”颜生锦叹了口气,“值得生这么大气吗?”
      “我也喜欢吃冬笋!”方若宁尖声道,“你连问都没有问我一下!”
      “若宁,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还不足以彼此了解。而小姐从五岁起就生活在我身边,我对她的喜好才能了如指掌。我疼惜小姐,就如一个父亲疼惜自己的女儿。”颜生锦望定她,心中有难以言喻的愧疚,因为自己撒谎了,“若宁,请你,把小姐当成我的女儿来对待,我会把你腹中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养,也请你好好对待我的女儿。”
      “女儿?你骗谁?你只比她大十岁,她怎么能做你的女儿?!”
      颜生锦沉默了:“或许怪我没有时间跟你说清楚,我们之间,永远都会有小姐存在的。我会一直照顾她。但是,我同样会照顾好我的妻子。如果你不愿意,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什么来得及?!”方若宁尖叫起来,“我已经嫁给了你,你跟我说来得及?!”
      “是。你可以离开我,可以对别人说是我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不能给你真正的幸福。”颜生锦淡定地看着她,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你可以再嫁。如果你独自一人,我也会在生活上照顾你和你的孩子。”
      “为了她,你不惜背上这样的污辱?”方若宁吃惊地看着他,不敢置信,“为了她,你在新婚第一天就跟自己的妻子谈判?”
      “如果你这样认为,那就算是吧。”颜生锦的声音里有一丝落寞,“若宁,你接受小姐,是我们能够选择的最好的一条路。我会照顾好你,并且永不纳妾,或许我们可以一起生活到老,不好吗?”
      方若宁怔住了。不愧是花家生意真正的主宰,每一句话都说到点子上。他给她退路,也给她希望和前景,什么都摆在她面前,就看她自己选择。
      此时的方若宁已不再是当初娇生惯养的小姐了,她亲身经历了举目无亲的凄凉境地,命运让她懂得了什么才是最实际的。她清楚地明白,她再也找不到比颜生锦更适合的丈夫了。他温和、淡定,手握花家命脉,也许不能大富大贵,却绝不会亏待她。现在又得到他亲口的承诺,没有别的女人来抢夺她的地位。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放手?
      “好。”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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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厅上,庆云有些叹息地望着颜生锦的背影,向花千初道:“千初,方若宁生气了。”
      “她为什么生气?”
      “因为你对颜生锦太过亲昵了。”
      “她为这个生气?”花千初极意外地圆睁了眼,“我跟锦哥哥从来就是这样子的啊!”
      “可是现在不同了。”庆云在她身边坐下,努力以最温和最简单的话来向她解释,“现在,颜生锦有了妻子。而妻子,才是最应该对他好的人。”
      “我知道呀!”花千初的脸颊涌上薄薄的红晕,她有些娇羞地低下头,“我会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呀!”
      “千初……”庆云吃惊地看着她,“你以为……颜生锦的妻子是你?”
      “现在还不是……”花千初脸上的红晕更浓了,仿佛再也经不住这样的娇羞似的,她放下了杯子,一溜烟跑开,跑到门口,又忍不住停下来,回头向庆云道,“但很快就是了!”
      庆云震惊地看着她,震惊地看着她临去那一笑,艳若朝霞,明若溪流,美丽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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