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妖抚我耳》莲花卿温

3、好似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任尔眉头一皱，发觉事情并不简单。那一片林柏木森森，说是百余年的大树都怕有些少。但听韩盼的说法这树最多不过几十年寿命。再者，在这地方被看上之前，以及现如今被弃置之后，缘木村这五年三荒的问题，又是怎么解决的？
　　可韩盼可能是因为儿时那一遭处罚，死活不愿意再进一次禁林：“为什么就一定要去那里？就因为李虎家负责守那片林子吗？那也不一定就是林子里冒出来的红蘑菇怪呀…”
　　“李虎告诉我的。”任尔平静地冒出这么一句来，把韩盼一下子给噎住了。
　　“你说什么？”韩盼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他…李虎叔现在在这吗？”他一面说着一面像是怕挤到半空中李虎的幽灵鬼魂，往任尔的身边缩了缩身子，任尔却有些无奈，在两人回家路上，任尔将自己的猜想告诉了韩盼，以及他认为必须要去一趟禁林的理由。
　　巫者，行于阳世三间，通晓黄泉下事，须得身有一感凌于尘世以外。有的人能看到灵气流动，有的人能看到妖鬼异形，这是重目，意思是在看到此世此时以外高一维度的东西，有的人能闻到神厄异状，有人能听到亡者诉泣，有人能感受气脉异动，分谓之重嗅、重耳、重闻。修习巫术，获一重感为基础，也最为看重天赋，有人修习终生不曾开一重感，也有人带着重感出生。能不能获得重感，几乎是能不能成为巫的分水岭。
　　任尔为重耳者，然而他也并非天赋异禀，而是因着儿时际遇，获得了这一重感。重感凌驾于构建世界的规则之上，任尔的重耳，可以听到因为强烈的陈情积怨，举例来说，他儿时随师父一道游历，途中路过一道佛塔，师父问他此处可有声，他却连师父在同他说什么也听不清，脑子里充斥着各色的咒骂、哀告、祈祷，一时间头痛欲裂。原来此处原是一处刑场，后因怨气深重建立一座佛塔以镇邪返正。
　　后来任尔成为行巫，走过许多地方，听到人间诸多饮恨。
　　若要问为什么听到的多是陈情积怨，大抵是人间深到刻骨的情感，多哀恨愁怨愤，少欢爱喜乐。
　　方才在接近李家后院时，任尔便隐隐约约听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声音，好像是个男人嘶哑的低吼。
　　“来…来…来！”
　　“来到哪里？”原来任尔站在李虎的牌位前垂眸不语，是在以引灵之术尝试与发出声音的人对话。
　　“…林…？”此灵发出的声音却很微弱，任尔努力辨别，应该是在让他到某片林子里去，最有嫌疑最为古怪的，定是李家后面那片阴气森森的柏树林了。一问之下，果然是大有干系。
　　韩盼这方听了任尔的说辞，下巴也惊得快要脱臼了，虽说他平时总到薛玉家里去，也不少看他家收藏的各种神怪故事，民间轶闻，此时听到眼前人这么一本正经地跟他说着这等诡异的奇事，一时间愣怔在了原地，感觉自己认识的世界都有些不同了。
　　但在短暂的呆滞后，他倒是接受良好，只是还对要进入禁林一事有些迟疑。任尔道：“其实我本来也是准备一个人去的，只要你不将我的行程透露出去，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我到村西的河边去了。”
　　韩盼脸上一红，似是觉得此举过于不义，本就是自己将人家牵扯进去，现在先打退堂鼓的却是自己。
　　任尔看着这孩子脸一阵红一阵白，时不时露出些坚毅，又突而转为胆怯，也是觉得好笑。
　　“但是我还有个活儿要请你去，咱们这叫做分头行动。”
　　韩盼连声答应，面上这才转了晴。任尔与他道别后，打算绕个后到禁林里去。因为听韩盼的说法，似乎是有人在暗中守林，他第一次试图潜入时，也是做足了探查功夫的，可还是刚进去就被揪了出来。
　　还得想个声东击西的法子，任尔一面想着，已经走到了村西口，他迈着悠闲地步子便向村外走去，看起来就像是不打算再回头了。
　　从刚才遇到族长过后，便一直有人在身后跟踪，可惜功夫不深，他们一盯上来，任尔几乎是立刻便发现了。这才支走了韩盼，想着假意离开将他们甩开。
　　任尔出村后，借着崎岖山路和路边灌木，东绕西绕便将他们丢在了身后，他靠在树后，从袖里摸出一张清心符来。其实他心里还有些不解，适应重耳已有许多年，常理来说，这种程度的怨魂是无法干扰他心神的，但刚才在李家，明明还未靠近那片林子，他已经隐隐感受到了极其深重的怨气，几乎要将他的晕症引出来了。
　　任尔不以为意地晃了晃脑袋，清心符咒生效，世界霎时安静一片，只有秋风掠过山谷，听来有些肃杀。

　　“那人出村后便跟丢了，也不知是真的离开，还是借机甩开我们。我有预感，他早就发现我们在后面跟着他了。”此时李家大门紧闭，一个黑瘦的中年村人正站在族长面前，说着适才的情形。
　　“离开是最好。只是他明明方才已经走到了村南，何故又从村西离开？”
　　“想必是韩家小子同他说了禁林不许进入的缘故。”另一个回道，这人也正是跟着任尔的人之一。
　　“韩二平时是太过惯着自家孩子了，对一个如此可疑的外人全然没有一点防备之心。十三四岁了，还是像幼时一般。”族长叹道，“最好他别想着去进林子，否则招惹了我们，也是凭空给自己找事。”
　　李平山却只是在一旁听着，只是沉默，族长见他不语，走上去轻轻拍了拍他肩：“平山，最近还要托你多照看照看林子。毕竟出了这么一档事，我怕想盖过去是很难。”
　　“那么为何要盖？”李平山一抬眼，“我也是糊涂得很，小虎走那天，那情形…多少人都见到了，岂是你一句话便能遮盖过去的？”
　　“那便让他们去议论吗？就真让那个来历不明的人随随便便进李家守了这么多年的禁林吗？”族长也脸现怒色，“我知道出了这事你心里难受…”
　　族长话未说完，却有人慌慌张张冲进来禀告，说是一个没看住，有人从东边闯进林子里去了。
　　“怎么会没看住？这点事都做不好吗？”族长向来不动声色的脸上出现了些许怒色。
　　“那人影跑得飞快，我们还当是什么野兽，一眨眼功夫便窜出好远，进了林子深处去了？”
　　“不对啊，那年轻人看来弱不禁风的，能有这么敏捷的身手？”先前跟着他的两人也觉得疑惑。
　　“只怕是个声东击西的法子。”李平山道，“从那人闯进的地方四周进去，定能把那人抓住了。”下人领命去办，果不其然，在林子南边的树上，发现了一个鬼祟的人影，只是那树笔直一杆，也不知他是如何上去的。
　　“年轻人，你下来吧，我们也无意冒犯，只是这林子实在是紧要地方，别说外人，连村人都是不允入内的。”族长站在树下，此时已接近入夜，日色渐暗，不仔细去看确实发现不了树上垂下的那一角衣服。
　　只是树上那人却没反应，族长无奈，令人挥杆去拍，却坠下一个披着衣服的稻草人来。

　　此时的任尔，已然使了捷走符从最开始骚乱的东边摸进了林子。
　　“那草人扎的不很精致，不过也应当能抵挡一阵。”
　　任尔指尖掐了一抹魂火，这是重目者发明的招式，常人不可见，巫者眼中明。林中柏叶交覆，本就比外面暗上几分，这片柏林越接近中心，树木越是密植，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
　　“这林子里怨气也太重了。”任尔一面想着一面从袖口里又取出一枚清心符纸，发现已经是最后一张。不知是这重耳越发灵敏了，还是别的缘故，三四张符齐燃，耳畔仍传来不知何年丧命于此的亡者号泣。林里柏木森森，像是幢幢鬼影。
　　邪门！任尔心想，这林子来头也太古怪，分明藏了数以千计的冤魂，为何那缘木村人却将之当作禁林看守的这样严密？李虎又是为何唤人到这林子里来？难道他生前也曾来过这里吗？
　　只是任尔不曾想过这里的怨气如此深重，他怕清心符一取下，自己就要被魔音贯耳立时晕倒在这。于是决定削下一点木头来，取回去再用探灵之术。
　　夜间的湿冷逐渐漫了上来，空气里充斥柏木的幽森气息，前方却透进了一丝月光。任尔心下诧异，向着那光处走去，没想到这紧林中央，却是一众光秃秃的树木，枝叶都褪的干干净净，只留下树干依然峙立在那里。
　　这可真是奇了，任尔心道，林子中央立了一派秃和尚。他掐了魂火凑近去看，却发现这树干竟是光溜溜的。
　　要形容一下那触感，就像是…
　　人的皮肤一般！
　　任尔正思索间，那“树皮”却突然蠕动起来，像是肉虫翻滚一般转了个面，任尔凑近了去看，却正好与一张挖去了双眼的面孔对视。那树…不对，那人张大了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怪叫，原来是嘴里一条舌头已被咬掉。
　　“还好还好！这怪玩意被困在树上。”任尔惊魂未定地跳开一步，却见那困在树干里的面孔狰狞了几下，伸出了一双手臂，似是要从树干里挣扎出来！任尔见势不好，转身拔腿就走，那手却一把扯下了他身上的清心符，霎时间各种讶异的怪声拥入了他的耳朵，他心中暗骂一声，脚下脚步不停向林外奔去。
　　还好他不曾回头，在他背后，十几棵树都挣扎着扭动起来，像是分娩一般，扯出了一个个幽灵般的人影，饶是任尔见过再多古怪，此刻也不免心下惊骇。
　　眼见后面的鬼东西越追越近，任尔使个轻身咒跳到了附近一棵树上。清心符失效，脑海里各种怨毒的话语轮番轰炸，如同一把尖利的锥子在其中翻搅，心脏如同被捏住一般难受。堵住耳朵是没有用的，他只能死死抱住树干念清心咒，才能勉强留有一丝神智。只是不料想，抱住的这棵树突然也像活过来了一般开始发疯，甩动着树干要把晃下树去。
　　难道今天要交代在这了吗？任尔心下这么想到，却突然感到一丝莫名的轻松。
　　他仰头看向天空，明月却刚好被云层遮住，模糊间好像见到了师父的脸。
　　“师父，你的预感偶尔也不灵验嘛。长命百岁怎么轮的到我的身上？”任尔脸上带了一丝笑意，松手摔下树去。
　　意想中坠落在地的疼痛却没有传来，失去神智前，他好像跌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对上一双熟悉的，明月般的瞳。
　　原来一点都不痛嘛，所谓的毙命当场。任尔甚至有些幸福地想。
　　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将任尔抱在怀里，险些被他掉落下来的冲劲儿压的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