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妖抚我耳》莲花卿温

10、如同进入了无间往生境

　　“坐，手。”
　　泛着松香的淡雅茶室，斜斜的日光从菱格的梨花木窗中印下，打下一个飘带的影子。面前的少女着一身天蓝色宽袖长衫，一双妙目垂下，看着眼前的腕枕，使出两指敲一敲桌子，示意任尔将手放上来。
　　少女着实有些冷淡，任尔也不以为意，只是莞尔一笑，依言将手放上。
　　他有些心虚地瞟向了窗外，只见莫期年不知在外面扑腾些什么，发带在窗前一摇一晃。他突然感到一道冰冷的目光看向了自己，于是还未转头便先堆上了笑脸。
　　“连姑娘，怎么啦？你沉着脸真是怪吓人的，不如笑起来好看。”任尔见她面色不善，想随意将话题岔开，“这山里就是要比外面冷啊…”
　　两人半晌无言。
　　任尔干笑几声，见连思君不搭理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那…若是没旁的事，我便回去了，咱们有缘再会？”
　　“站住。”连思君像是凝思了一阵，才回过神来一般叫住了他，“我给你放千里光，不是来查你这一笔烂旧账。不过你也真是如我所想，一刻都闲不下啊，脉象里幻障只增不减。要你好生养着，又不是在害你，你倒好……”
　　“连姑娘！思君姐姐…”任尔慌忙打断她，“不是不翻旧账吗，怎么又开始数落我了…既是有旁的事那便好了，您说，为着连姑娘这些年的照顾，我定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你爱怎样本也与我无关，我只不过受人之托，只是我实在不明，上头那些人，千求万拜，只想着要有齐天的命数，你为何连多拖延一阵，都是不愿？你便如此恨吗？”
　　任尔脸上的笑容却倏地暗了，看着连思君凝眉的惶惑神情，也只道：“恨？我从来不恨，那太费心力。我只是……不想像他们那般活着。”
　　“可你怎能试也不试？你师父将你托付于我，可见是信服我的手段，你就如此…”
　　“连姑娘，你的本事很高，我自然信服。或者说，我的信服又算得了什么。”任尔却打断了她，细眉一挑，露出一个苍白又无奈的笑容“人各有志，我只是自己不愿。”
　　连思君这些话，或同样意思的话，也车轱辘一样不知在他耳边碾过多少遍，这孩子却从不曾听进心里去，在执拗这一点上，倒是和他那个师父一模一样。她也有些累了，也便不再提起。她叹一口气，收了腕枕，端了茶壶出来，给任尔也倒上了一盏。
　　“命是握在自己手上的，我多说无益，只是奉劝你，人生的机缘总是巧妙，莫要来日追悔莫及。”她端起茶盏，掩袖抿了一口，继而说道，“这次…我倒是有事托你去办。”
　　任尔不置一词，只是做一个聆听的姿态，也品了一口茶。
　　却没看到掩面在袖子背后的连思君，脸上绽开一个狡黠的轻笑。

　　莫期年忽而闯进门来的时候，正看到任尔乖乖地坐在榻上，一旁的连思君正在给他施针。任尔双目无神，倒像是中了什么法术一般木木呆呆，任人施为。
　　莫期年正要开口，却被连思君一记眼刀吓到，将一声“做什么”咽回了肚去。
　　好凶的婆娘！任耳朵怎么还认识这样的人。莫期年还是猫身跟着任尔的那几年，几乎从未见他与人交游过，因此听他说要来蒙宵山寻一位故人的时候，也是十分惊诧。
　　“小子跟我斗还是嫩了点。”连思君下针的动作快极，一双纤纤素手灵巧无伦，“安息香对你们这种体虚精神不济的可是一撂一个准儿。”原来连思君早料到任尔不会乖乖配合，早在茶里放了她新配制的安息香粉，无色无味，可令人无忧入梦。
　　一旁的莫期年也有些看呆了。她施完最后一针，将任尔放置到一旁，转而对着莫期年打量起来：“你就是他说的那个妖怪朋友？”
　　莫期年看着眼前的姑娘，感觉也是人类的二十来岁年纪，杏眼朱唇，肤如脂玉，看来比自己年幼的多，然而他却不知怎的隐隐感到一种奇妙的威压，让他对连思君莫名畏惧。
　　“任耳朵就是那么跟你说我的？”莫期年强作出一股漫不经心的劲头，“我们可不是什么朋友，我是他的债主。”
　　“我想也是，他那种性子哪交得来什么朋友。”连思君整整衣袖。
　　莫期年听了这话却感到心里莫名有些不爽：“他为什么不能交朋友？你难道不是他的朋友吗？”
　　连思君平静地看他一眼，虽是没带着什么情绪，却让莫期年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他跟你说过多少，关于他的能力，还有他的身体。”连思君说着看向了还在睡着的莫期年。安息香可令人无忧入梦，饶是如此，任尔此刻也仍是皱着眉头，在一个黑甜的梦中，都得不到一刻清闲。
　　“我知道他生了一双古怪耳朵，可以听到一些不寻常的动静。”莫期年回想了一下和任尔同住的那些日子，他也经常出去替人压一压作恶的小鬼。很偶尔的日子，他会没什么精神，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睡上一整天，“他这个身体确实是挺弱的，但是之前也没有动不动的便犯晕，肯定是我不在的这几年连吃饭都没什么动力。”
　　连思君心下明了，看来眼前这个妖怪同任尔的交情也并不很深，当下便开口道：“我是他一个略通医术的旧识，也能算是半个朋友吧。他身子实在不好，我便有事没事地看顾着他些，但是他这人，看着乖巧地点头答应，背地里全在阳奉阴违。”
　　说着说着，连思君突然盯住了莫期年：“你说你是他的债主…不如你来替我看着他，反正他身体好一些对你总没有坏处。你的妖根还在他身上，肯定也不希望他出什么事。”
　　“那是自然。”莫期年道，“他同你说过了吗？你可有什么办法？”
　　“你那妖根确实古怪，只是我见过的妖怪也不多，心大到把妖根种在别人头发里，倒是第一次见…你别急嘛，我不懂你们妖的身体构造，也不敢轻易下手，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个人，他与妖怪的交情颇深，或许能帮上你，这些我已经告诉了任尔，等他醒来自会同你说，不过我这还有另一档事要托付你。”

　　任尔这几天昏迷的次数着实有些多了，虽然这次是遭了暗算，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位童面医连姑娘。原来她曾是自己师父的旧识，也是受了师父的嘱托，这些年任尔一直受她照顾。他揉揉脑袋坐起来，这位来去无踪的连姑娘已经走了，想是她又给自己施了次针，任尔感到全身的感官都有些不灵，此刻是眼也花，耳也鸣，雾里看花一般。
　　莫期年见他醒了，忙从袖里不知摸出了什么东西。原来他在窗前晃来晃去，是在扑一只白色的蝶。任尔茫茫然地看他一眼，表示自己看不大清。莫期年却气得直接将蝴蝶插在了他头上。
　　“既是这么好看的蝶，你刚才怎么不送给连姑娘，好谢谢她给你指了条路。”任尔无奈地将头上的蝴蝶取了下来。
　　“我就喜欢送你这位任姑娘！”莫期年却白了他一眼，不知又在生什么气。
　　很久很久之后，任尔一双耳朵几乎听不见了，有一日他又取出这只蝴蝶端看，才发现蝴蝶上各刻着几个小字。
　　任左耳，任右耳。

　　“客官！松莲糯鱼！”
　　“来，今日可要干了这杯！庆贺朱兄弟这一桩大功！”
　　灯火通明的酒楼，满座宾客，亲友齐聚，空气中满溢着菜香与酒香，喧闹着，沸腾着人的欢乐。往生楼，这是莱阳镇最富盛名的酒馆，以其丰富可口的菜色，贫富皆宜的价格美名远扬。各路的人马都聚在这里，饱餐，赏乐，仿佛这一刻消弭了所有的界限，如同进入了无间往生境。
　　“走水了！走水了！”或惊慌。
　　“快走啊，不要命了吗？”或惶急。
　　“挡什么路，走开，不长眼的狗东西！”或暴怒。
　　“阿花，阿花呢？”或恐惧。
　　一场不知从何处起的大火将夜色连同往生楼的喧闹一同炖了，做一锅烂熟的、沸腾的粥。在逃命面前，人们似乎更顾不上旁的，什么往生不往生，这一遭走不出就是完蛋！
　　“……!”
　　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姑娘，大抵是和父母走散了，乌黑的眼睛里映着火光，神色十分惶急，但她倒有几分超脱于年龄的镇静，没有一味乱走，而是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爹娘。
　　“……! ……!”
　　她看到了自己的爹娘只在焦急地呼喊着什么，慌忙挤进人群，到了爹娘身边。
　　爹，娘，还有弟弟都在。他们一家四口，算是聚在了一起。她略略安下心来。
　　可是娘却仍旧焦急地不知在喊着谁的名字，她有些糊涂，娘俯下身来扳着她的肩膀：“……不知到跑到哪去了！去找……!”
　　“找谁？”娘嘴了说出一个很陌生的名字，那是香姨的大名吗？她有些糊涂，便顺着娘指的方向去了另一边，找这个叫“……”的人。
　　人很多，大家都在往楼梯的方向走去，她挤在其中，踉踉跄跄，一边喊着那个名字。忽然，上层掉下了一根燃着火的梁来，人群裹挟着她向与爹娘方向相反的楼梯走去。她吃力地转身望向娘，娘却没有看她的意思，仍然绝望地叫着那个名字。
　　她没有办法，只得先从这边的出口下去，等出来了，再与爹娘汇合吧。
　　她身子瘦小，灵活得像条游鱼一般挤进了人群的最前方，却发现到了楼梯底下。
　　出口的门落了锁。层层叠叠的锁，厚重的锁，一把又一把，不知要锁住什么。
　　那是一道铁门。
　　于是前方的人们焦急地撞门，她的脑袋里却突然传来阵阵的铃声，清越地响声与此刻弥漫的烟雾与绝望的人群毫不相符。
　　她今天应该是出不去了的。
　　好奇怪，她是谁来着？
　　为什么记忆和后方的楼道一起在褪色？露出一片虚无的空白。
　　这里有这么多人吗？她费力地思考着，人群却突然消失不见，嘈杂的世界顷刻安静下来，只剩下她迷茫地望着那道铁门。她却在不合时宜地想着。
　　娘在叫的那个名字是什么来着？对，是阿花，花是香的，那是小香姨的名字吗？
　　啊，泪水突然便滑了下来，她恍然间明白了，她就是阿花，那是她的名字啊。
　　爹娘一直在找的，是注定要在这场火中被烧死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