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界》马玉莲

2、宿命其二

　　“早安，陆辰先生。今天是2110年9月27日，现在是C市时间上午8时，您本次睡眠时长8小时36分钟——”声音从卧室的四面八方传来。
　　闹钟再次响起，但陆辰早就醒了。
　　今天是莫凌的忌日，他打算让cosA也去看看。
　　“接着，cosA。”他披上外套拉紧拉链，拿起了伞甩给它，“跟我走。”

　　雨一直下。
　　面前的石碑经过暴风雨和岁月的冲刷早已破旧不堪，却仍然能依稀认出“莫”、“墓”两个字。
　　陆辰低头站着，盯着在雨中微显发光的碑久而不语。
　　“陆辰先生，那些水果已经腐烂了。”cosA用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随即准备蹲下身清理它们。
　　陆辰制止了它，“我来，你站着。”
　　“我不理解。”
　　“一种仪式感。”
　　“家用自主学习型人工智能应服务于主人。我应服务于您。”cosA很平静。
　　“——除非我没发号施令。”他把果盘里的烂果子装进袋子，顺势坐在台阶上。
　　“那里有水。”“没事。”
　　“其实我并没有很多人生经历，但我总觉得离童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可能是冬眠带来的吧，也可能是因为它早在我爸妈走的那天就结束了。你说，我是不是投了个好胎？除了家庭，我已经站在很多人一辈子都到达不了的终点上了，所以我那时候走的每一步都无所谓对错。可是现在看来，我总觉得我做错了什么——要说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莫凌，要是真有投胎，或许我已经错过你的下一世了，我总在和你的人生错过吧？”
　　饶是话多如cosA此刻也静默。
　　“我很想你。”
　　雨还在下。

　　这天过去，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
　　“毕竟她已经离开那么多年了。”陆辰坐在沙发上对cosA道。
　　扫地机器人在木地板上来回，是cosA在控制扫地，“山高水阔，我们都要往前走。”
　　“谢谢。”陆辰凝视着天花板，久久才发声，“你能体会失去一个人的痛苦吗？”
　　cosA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在惋惜，“对不起，我无法理解人类的情感。”
　　“你失去过谁吗？”
　　“从未。”
　　陆辰没有追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长得像长夜的叹息。

　　“欢迎回家，陆辰先生。今天是2111年3月24日，现在是C市时间晚上7时8分。今天是您的生日，祝您生日快乐。”当这一年一度的问候语响起时，陆辰又笑了起来。
　　“谢了！”他大声对cosA道，“冰箱里还有没有小蛋糕？要是没有我现在点。”
　　突然其来的要求让它顿了一顿，“对不起，没有。您可以许愿，我将尽力为您实现。”
　　“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对不起。”陆辰按照过去自己许过的未实现的愿望，改了一点，“我希望以后不再孤身一人，不再后悔，以及升职加薪！”
　　cosA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原望。为什么人类对社会群体这么执着？它不明白。
　　“好的。我将为您实现，如果我有能力。”
　　“这怎么可能。”
　　后来他明白了，这个随口一说的愿望阴差阳错成了真，代价惨痛。

　　————

　　“早安，cosA。”陆辰今天七点五十九分就醒了，心情似乎也很好。
　　易安，他的大学舍友——也是他最好的同性朋友，在2027年意外出了车祸，从此进入冬眠，一个月前才苏醒。不知为何听说了他也冬眠苏醒的消息，两人便找了个周末见面。
　　“假如你要和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见面，你会穿什么衣服？”
　　cosA正准备进行叫醒服务：“对不起，这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陆辰也没有就这这个话题追问，默默地套上卫衣。
　　他怎么还闲到跟机器聊天了？这套系统最让他满意的明明是不说话时的那张脸。只是这样一来，他又想起莫凌了。

　　面基的地点在市中心某座商城顶楼的咖啡馆。这里不仅暖和，东西也挺好吃。
　　“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易安微微一笑，这反而不像他平时随意大方的笑容。
　　“挺好的，你呢？”
　　“我也是。嗨呀，我脱单了。”
　　“好事儿啊，恭喜。”
　　“说起来也搞笑，我女朋友也是我们学校的，生理年龄比我们就小三岁。唉，跟比自己小快一百届的姑娘谈恋爱，感觉自己挺不是人的……”
　　陆辰也笑了，诚心诚意地。冬眠苏醒后的他更不爱说话、更不亲近外人，易安却一点没变：他仍可以做到像近百年前一样侃侃而谈。时间，是一种微妙的东西。
　　两人聊了快一个小时。
　　易安：“我女朋友来催了，今天我先走了，改天有时间再约！下次你来我公司，我请你吃大餐！”
　　陆辰：“。”
　　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直奔他们这桌，第一句话却不是对易安说的：“陆辰？！”
　　“我们认识？”
　　“不认识啊，我念念你的名字嘛！易安跟我说了。”女人伸出手，“现在认识了！”
　　陆辰尴尬地握住那手，勉强露出笑容。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到车里等我吗？”“怎么了？认识认识新朋友怎么了？”“……”易安抓起衣服把朝汐裹着往外赶，一边回头示意陆辰自己要走了。
　　“真羡慕你。”
　　对方却显然会错了意：“哎呀，没事的。你要是寂寞了，哥们也给你介绍个学妹！走了啊！”
　　……真羡慕你的生活，好热闹。

　　当陆辰沉默地打开家门时已经是深夜，他像是喝酒了。cosA——的人形见状上前要去搀扶，陆辰却摆了摆手。
　　“我为什么忘不了你？”陆辰两眼空洞望着那双眼睛，虚无中没过光芒。
　　“很抱歉，我无法体会人类的情感。”
　　他突然笑起来，这笑是cosA从没见过的。他其实不爱笑，大多数是为了表示友好，营造出一种什么都很完美的假象。这已经是很久没在他身上出现的鲜活笑容了，像小孩一样：“我还是想你。”
　　cosA不知所措，硬是愣了十秒也没说话。
　　“如果可以让您调整情绪，我的肩膀愿意让您依靠。”
　　随即房间陷入死寂。
　　陆辰不知是清醒还是游离，无奈地整了整衣领，淡淡道：“我睡觉了。”
　　“晚安，陆辰先生。”cosA目视着他进屋道。
　　远方的天幕上，星星发着淡淡的光，但它们来自过去。
　　从那天起他们之间的氛围开始变得奇怪了。

　　————

　　在A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间空无一人的房间。房间里漆黑，只有一块电子屏亮着。
　　“姓陆的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您可以放心。我们一年前在他冬眠中心回家的路上安排了一百个推销员以将他引入公司，为的就是在他家中植入我们的系统。到时候我将操控系统攻击他，这将是史上第二台谋反的人工智能。而他本人，也洗不去罪过。”
　　“你还挺聪明的。”
　　“陈总，一切都准备好了。”
　　“那就好。”黑暗中，这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听起来却有些失真，像隔了一层玻璃。
　　一阵机械音响起后，等待着两人的是无尽的沉默。刹那间，灯被猛地打开。现在可以勉强看清这房间了。
　　密密麻麻的医疗设备摆满房间，角落里堆着几架病床。更重要的是，现在可以看见这个老板的脸了。他是陈观，M公司如今的“老板”。
　　“凌姐，您用一生都未完成的东西，我很快就要替您看到了。”小陈，现在应该是陈总了，用低哑的嗓音说话，其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与哀伤。他也是冬眠者。
　　“试运行开始。”
　　天上的最后一颗星被遮住了。往后的很长时间里，A市只能靠霓虹灯保持光亮，尽管这光亮并不真实。而直到两个小时后再出现霞红时，那将是真正的黎明。
　　城市里有人还在喧闹狂欢，也有人僵在原地回首向来。

　　陆辰经常有莫名失眠的时候，比如现在。
　　“cosA，跟我玩个游戏。你会飞花令吗?”他闭着眼睛缩在被窝里道。
　　随即四面八方传来电子音，“就绪。”
　　“那就‘机’，我实在想不出来什么别的词。”陆辰浅笑，“我先来。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
　　突然陆辰没有想要玩下去的欲望了，他很想抱一抱cosA的实体。或许从他喝醉的那天一切就变了，cosA终于不再是和莫凌重合的一个人影。
　　“你对我很好。”陆辰仍闭着眼道。没人知道他的心理活动，这让他突然冒出的话很奇怪。
　　“无论何时，我都愿意为您服务。”cosA的声音带了丝柔和，不再是棱角分明的机械感。陆辰有些困了，大脑缓慢地沉入梦境。他不知道这句话还有后一半：
　　“我渴望永远为您服务。”
　　在不为人知的cosA的主脑里，千百次涌过了想要保护他的私心。

　　时间流失得很快，一个小时过去了。
　　“陈总……我有一些问题想问。莫前辈?或许我可以这样称呼她，她为什么要加入我们？”
　　“因为她和我们一样恨人类，正如你为什么加入？”
　　“人类尽管进化出多么高级的智慧，骨子里还是丑恶的，鲁莽的。”
　　“是，是啊。莫凌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双双身亡，肇事者逃逸了。莫凌也是很可怜的，十四岁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拼了命地研究人工智能，为的就是压制人类。”
　　“人类是一种缺乏责任心的生物呢。”
　　又过了许久，陈观才再次说话：“我喜欢她，现在依然。”
　　“所以您如此恨陆先生吗？”
　　“他没保护好她。她走之后，我便恨他、恨人类。”
　　“您设计的行动真英明，这是一举两得的一步。”

　　“咦？我的程序出故障了？为什么他家的系统越级挡住了我的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