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山下幽魂山上神(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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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明晟没有讲自己做神，他好像仍然没有办法面对那时候的自己。
“我把做神那一段时间的自己从身上割下去了，”他轻轻地说，话里却带着血意，“抱歉，爻爻，这个没办法告诉你……就从我身上的伤口开始吧，好吗？你好像对这个真的很好奇。”
他说的没错，李爻每次看到蒋明晟身上的伤口都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敌人，苦大仇深的，他太想知道如何阻止蒋明晟伤害自己。
他说:“好。”
蒋明晟就从自己被女人带回家开始讲。
夜晚的包容度是非常高的，黑色提供了太多便利，大家看不到彼此的脸，话也能更轻松地说出口。
蒋明晟深吸一口气:“那时候，我刚成为了一个……人类，没有多少感知，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的我太莽撞，想要从婴儿开始做人类，却忘记给自己找到一个家庭。”
“我忘记人都是被生出来的了，所以……我是在垃圾堆被我妈妈捡回去的。”
听起来有些太无厘头了，李爻的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一个青涩又稚嫩的神，想要成为人，却粗心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孤儿。
如果当时没有被人捡走，会发生什么李爻都不敢想。如果在阿姨来之前，有野狗野猫来了呢？
蒋明晟轻轻笑了:“是不是觉得我很笨？真是蠢死了。”
李爻沉默了一下，眼睛亮亮的，在夜晚里看向蒋明晟:“没有。”
蒋明晟说:“所以我说你也很笨，你就适合和那个笨蛋山神一起玩……好了，我说到哪里？我被捡走了……被我的妈妈，她也是山神的信徒，我没说过吧？”
“她姓蒋，蒋逢，就让我也姓蒋……她是个玩心很重的人，什么事都要试一下，不管后果能不能承担。”
“把我捡回去之后，她不会照顾孩子，自己的父母又早早去世了，于是干脆拿了一笔自己的积蓄，要带我走，去给我找保姆。”
黑夜里，看不清蒋明晟的表情。
“明明自己也没什么钱……啊，就在她要带着我大摇大摆地离开的时候，成实拦下了她。”
李爻心里一惊。
成实那时候就已经在村子里了？
“成实把她介绍给了……薛文卓，我名义上的父亲。”
“我不知道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在我三岁的时候，蒋逢突然告诉我，我是个奇怪的孩子，所以要让我去外面待几年，以免害了他们。”
李爻说:“然后，你就来跟我做邻居了，是吗？”
“嗯。”蒋明晟沉沉地应了一声，许久没有说话。
时针走起来滴答滴答地响，悠悠地在这个空间里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李爻翻了个身，从平躺着变成正对着蒋明晟:“为什么这么难过，哥哥？”
蒋明晟拉长了声音:“啊——”
“也许是因为我当时真的就是一个小孩子，”他说，“我失去了一切的记忆，空白一个人就来到了人世间。”
“所以做什么都是出于本能，”蒋明晟说，“你看到的都是很真实的我，怎么样？很讨人厌吧？”
他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
往常和李爻还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李爻说的更多，做的更多，而蒋明晟只要偶尔应和两声就好，就足以维持这一段关系。
一般来说，蒋明晟不会在一天内说出这么多字的。
他也有些疲惫了，灵魂出现了缺口，内心的一切就开始往外溢出。
李爻只是看着他:“不会。”
蒋明晟扯了扯嘴角，也许是笑了，也许没有:“后来，薛文卓要我回家。”
“我以为是姗姗来迟的母爱和父爱，结果是精神病院。”
李爻的心在听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一下子揪紧了，搭在身上的手不由得往蒋明晟那边挪了挪，想要握着他，抱着他，怎样都好。
“薛文卓想要我的血，想要我做人形血库，可是我不会乖乖听话……怎么办呢，只好关进精神病院，做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
“这样，无论进行什么治疗，都不会有外人的指责了，不会被捏到把柄……他还是很在乎业界的风评的。”
“我再也没有见过蒋逢。”
蒋明晟说完了，黑夜静静地倾听，没有回馈任何反应。
他扭过头:“是不是吓到……唉，我就说了，不要让你听，你非要。”
李爻吸了吸鼻子:“嗯。”
蒋明晟觉得好笑:“笨蛋，我还没哭，你哭什么？”
李爻看着他，他知道蒋明晟懂他的意思。
因为喜欢你，所以一想到你被那样对待，就觉得自己的心被人剁成了泥。
那么小的蒋明晟，第一次正式来到这个人间，就要面临那么多那么多的痛苦，谁来关心他呢？
好心疼你。李爻湿润的眼睛这样说，好心疼你，好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保护你，不再经历那种事。
蒋明晟也安静地看着他。
“哥哥，”李爻喃喃地说，“你回去做神，会不会就好一点呢？”
蒋明晟说:“不会吧，我一定是因为不想做神，才要试着做人。”
“神也有那么多烦恼吗？”李爻的声音越来越低，已经渐渐泣不成声，“可是，那样，最起码，你不会，被这样伤害。”
狰狞的伤口要怎么才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人间实在是太坏了，对蒋明晟太残忍了。
蒋明晟伸出一只手，接住李爻的眼泪。它们实在是太多了，一颗接一颗，金豆子一样往下滚，砸进蒋明晟的手心里。
“也许这就是我的必经之路，”蒋明晟说，“这就是我的使命。”
“成实和薛文卓在计划什么，”蒋明晟慢慢地说，“他们需要我…当然，绝对不是好事。所以，我在想，该怎么阻止他们。”
“这就是我要做的，爻爻。”
在眼睛派不上用场的时候，其他器官就会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了。也许是因为实在太晚太黑，李爻听起来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没办法对蒋明晟的话做出回应。
蒋明晟没有再接着往下说，而是安静地躺着，等待李爻平复下来。
真是奇怪，蒋明晟心里想，不是说一个人这辈子要流的眼泪是有数的么？难不成李爻命中注定要哭到天荒地老？
他的眼泪总是猝不及防就掉下来，比夏天的雨更不讲道理。
李爻终于能在自己的哽咽中发出一点声音，凑出一句完整的话:“现在，我能跟你一起了吗，哥哥？”
“不害怕吗？”
“嗯。”
“很危险的，成实那个样子的人不在少数。薛文卓养了很多行尸走肉。”
“嗯，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蒋明晟用一种带着怜爱又轻蔑的目光看着李爻，你不会知道的……因为你是个天真的孩子。
山神可以陪你过家家，但是我没有办法，爻爻。
他许久不说话，李爻下意识以为今晚的倾诉已经达到了他的极点，说不出来更多的感受，于是就自作主张地挤了挤蒋明晟。
李爻手长脚长，自己大大的一只，一下子就包住了蒋明晟，两个人紧紧地依靠在一起，就像两只从未分开过的小兽。
“哥哥，”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哭腔，“睡觉吧。无论你想不想带着我都没关系，我会一直等你的。”
一直吗？蒋明晟没有挣扎，任由少年热气腾腾的身体贴上来。一直吗，你还记得自己的寿命有限吗，就要许下这种永远的诺言？
他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安安稳稳闭上眼睛，都刻意掩盖住了真正的隔阂，当作什么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也许是哭了太久太累，李爻很快就失去意识，陷入了睡眠当中。
这些天他已不怎么做梦，偶尔有一次，也都是非常正常的场景，一醒来就忘得精光。
蒋明晟不需要睡眠，他闭上眼睛只是为了躲避李爻接下去的提问——他还是做不到完全的坦白。
对于蒋明晟来说，将过去的一部分摊开来讲已经是一种裸奔。之前他不晓得自己曾经是个放弃了神位的傻瓜，做起事来都是谨遵本心，绝对不会违背自己的意愿。
如今，过去的记忆纠缠上来，他被告知原来自己并不是普通人。
原来之前蒋明晟是慈爱慈善的神——这两个词，跟他现在完全不搭边嘛。
不知道山神有没有预料到呢？自己其实是个出其不意的坏胚。
至于告诉李爻的部分，已经是半真半假。他的来路是真的，可是他的目的却是假的。
他要一口气端了成实和薛文卓，和其他人没有关系……和其他事也没有关系，不管是祝絮还是蒋逢，都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他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把一个人给彻底毁了。
唉，这种事情让李爻知道之后肯定又要哭了。
所以还是不要告诉他了，不要跟他讲，山神已经是死掉的山神，现在的蒋明晟只是一个普通的坏人啊。
又要你的眼泪，又要别人流血，简直就是惊天动地大恶魔。
那些自己流出去的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又不会死。他一个已经没落的神，哪有什么真实的血。
成实就是那些血的失败产物。
不知道薛文卓有没有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起效？他已经许久没有找自己要过新鲜血液了，难不成是发现了什么？
蒋明晟默默地躺在床上，依靠着柔软的李爻的身体，如同一位即将登基的国王，慢慢露出了一个微笑。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山下幽魂山上神(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