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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矛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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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县里回来后的第二天,她把我们叫去办公室,问那张纸条的事。她说:“听说县里这次考试有个人作弊。“
“那个纸条不是你们的吧”,她问,我没想到她还不知道是谁作弊了。
我看向京霖,他也看向我。我们摇了摇头。是的,那张纸条是我们的。不用过多久,他们就会对比出字迹,然后查出是京霖作弊的。我彻底害了他。往后几天,我故意去她办公室说帮忙打扫卫生,第四天的时候,我听到声响。我躲在书架后面,不一会儿,京霖就被她叫来了。
“京霖,是你作弊的吗?”她坐在办公桌后面问
“是”京霖几乎没有犹豫地说出了这句话。
她又问:纸条是传给谁的
“没有传给谁,我自己夹带的”
“不是这样的。”我在书架后心想,看着京霖,京霖看到我了。她又问了几个问题,京霖都满口承认。他明明知道,其实一切是我的原因,他明明看到了,知道是我没有捡起那个纸团,还装傻充楞。他最终没有供出我。
京霖作弊的事很快传遍学校,引起轩然大波,堂堂三好学生,竟然抄袭,这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以前的成绩是怎么来的。露露对京霖作弊尤其失望,毕竟京霖给露露的印象向来很好。她喃喃自语,
“怎么会作弊呢?为什么呢?他不是这样的人啊”。她决定亲自去问京霖,并拉着我一起。京霖依旧承认是他作弊了。是因为我在这里的缘故,所以他才不好承认吗?某一刻,我希望他承认是我主谋的,尽管我不得不承认,我内心更深处是对他不承认有种我不愿承认的期待的。要是让她知道,我作弊会怎样呢?她肯定会认为我之前成为班级第一也是作弊来的吧,她以后还会喜欢我吗?她肯定心想,自己怀疑的果然没错,上次我从全班第十五考到第一也是作弊的吧?露露肯定也会对我无比失望吧?奶奶到时候肯定会鄙夷地对我说:我的儿子可不会像你这样。
露露回来第一句话就是:算了,就这样吧。
她气愤又失望地说,而这句话的对象本该是我。
抄袭事件这天周末,我去京霖家找他,带着一种连我也不确定的决心。在他家远处,我看到他被他妈妈打。京霖妈妈让京霖跪在地上,用鞭子一鞭一鞭地打他屁股。
这当间,京霖妈妈说了一句话,那语气跟奶奶对我说话一模一样,我看到她眼里极度厌恶的表情。他失望地对京霖说:你跟你那父亲,简直是一个德行。随后她悲愤地又抽了京霖一个鞭子,捂着脸哭了起来。
这位坚强,能干,拼命的母亲在被村里人排挤,离开村后又被人欺负时没有哭,现在却哭了。
京霖哭泣的声音,一下子止住了,他拼命摇头,委屈地辩解道:“不,母亲,我不是,我没有”
“我没有啊”他跪着往她母亲那挪动脚步,抓着她母亲的裤脚哭诉。
“我,我”他上气不接下气,“我下次一定改,我一定,我一定不会像父亲一样的,我不会的”京霖妈妈没有回答,她的手耷拉下去,鞭子落在地上,不顾京霖的拉扯,失望地转身离开了。
京霖痛苦地趴在地上,头深深埋在双手间,无声地哭泣起来。你个笨蛋,明明是我,是我蛊惑你,你就这样告诉你的妈妈都不会吗?你说啊,你告诉她,你告诉露露,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才是那个作弊者,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不堪,让他们对我失望,你说出来啊,笨蛋。
京霖妈妈见我来,把我带到了另一个房间。“京霖还在做作业,等会我叫他过来啊。”她说,接着她竟是倒了一杯茶,双手端给我,我连忙起身,“没事没事”她说,“京霖老提起你,说只要学习上有什么问题,你都会一一给他解答”
“只是,这孩子不知道跟谁学坏了”她无奈向我诉苦道,“竟是考试作弊。”
“夏原”
“嗯”
“你跟京霖走得近,知不知道最近他有没有跟一些不好的学生走在一起啊?”
“这个......”阿姨,如果那个学生就在你面前呢,我心想
“我也不太清楚”我说“我改天再来找京霖,阿姨”我一口喝完茶,借口有事离开了。
我才是那个懦弱鬼。之前她说考试之后就带我去城里,我以为她忘记了。
周末,我收拾一下,她如约带我去了城里。闪烁的霓虹灯,来来往往的车辆,还有那些穿着正典的人群——这就是大城市吗,我想,原来如此繁华。中午,她带我吃了龙虾
“可惜京霖不来”,她有些遗憾地说道,我才知道,原来她还叫了京霖。可是,之前她不是答应我只带我一个人来嘛。大人总是这样,假装自己不记得了,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就我们两个人不好吗?”我说“多个人更好玩啊”
“可是我们两个人也可以很好玩呀,不是嘛”,她笑了笑没说话,举起饮料杯子跟我碰了碰。
我希望她接下来可以不要再提京霖,一想到他,我就心烦意乱。
下午我跟她在某个广场玩,看纪念碑,看放风筝,几个一看就是老师摸样的人前来跟她打招呼。
“陈老师,真巧啊”
“哎呀,张老师,你怎么在这”她认出了对方,回复道那群人是另一个镇的老师,跟她看起来像是互相照面的关系。
“这个是我的学生”她摸了摸我的头,向他们介绍我。
“老师们好”我不太情愿地打着招呼。今天我的心情十分烦闷,我走开,去别处看了看风景,这样我就可以远离这方喧哗了。
不一会儿,她叫了我一声,招呼我过去。我过去后,她摸了摸我的头。
“这孩子啊,这次还参加了省里的优选计划选拔呢”她搂着我的肩膀,笑着向那些人介绍,“估计这次能拿个相当好的名次呢”
“哎呀”几人惊呼,“那可太优秀啦!”她开心地笑了。她在为我感到骄傲,可我现在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这明明是我之前拼命努力,梦寐以求的不是吗?
“还好还好”我回道,只想尽快逃离这里。我想到了京霖,站在这里的,本该是他。
晚上,我们住了一个旅馆,她跟我一起。那么的真实,那么的不真实。现在,我跟她,像对真正的母子一样,她为我盖好被子,她问我今天玩得开不开心,我故意说睡不着,她只好无奈地拿出一本书给我讲故事。这几天,她对我实在太好了,我想吃什么,她都给我买,我想玩什么,她都陪我玩。可是,可是我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我以为的幸福并没有到来,我为此刻我感受到的温暖感到极大的负罪感。
夜晚,月光照在床上,伴着一阵凉意透过窗户撒了进来。我往她身边靠了靠,紧了紧被子。墙壁上花盆投射的阴影好像无数个不断伸手却又掉下去的小人,我看到京霖被露露那些他曾经的同学朋友嫌弃,我看到京霖被她妈妈失望又气愤地鞭笞,我看到无数人对京霖嘘声不已。
看着熟睡的她,两行眼泪从我眼里流出,我说:“其实作弊的人是我,我才是那个懦弱鬼”
她没醒。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真正正的希望她能醒来,我希望她能睁眼看到面具下的我,以便我可以不用再兜着这个秘密,像老鼠一样生活。但没有,她没有醒,好久好久,我觉得今夜是如此的漫长,漫长到让我感到一阵这个秘密可能要跟着我一起度过往后人生几十年,像铁铅一样绑在我脚上,束缚我,拖着我,最后跟着我一起永远深埋地底,无法翻身的绝望。
第二天回去路上,她说:如果京霖去不了比赛,那只有靠你了。这种突如其来的盛誉让我愧疚。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坐车回到了学校。我帮她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进校门时,我看到那群人羡慕的目光,一群人跟着起哄,鼓掌。京霖也跟着那群人鼓掌,起哄,好像他之前就是这样一个喜欢热闹,大大咧咧的男孩一样。他是在讽刺我吗?
我回到班级后,几个人围过来问我城里的事,我讲了一些城里跟她发生的事,他们显得十分期待,纷纷起哄,我也忍不住笑了。这个时候,我又看到了京霖开心如祝福般的眼神,我再也讲一不下去了。一切都索然无味。
下午放学后,京霖冲上来,有些激动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嘿,这几天在城里玩的怎么样?”
他这样说,好像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过矛盾一样,好像前几天他故意躲着我是假的一样。我我看不清了。我看不懂了。如果他讨厌我,他可以直说的,哪怕打我一顿,这样会让我更好受一些。
“还好,我说”目不转睛看着他
“上次那个考试的”
“那个啊”我还没说完,他连忙插嘴道,笑着说,“怪我自己扔纸团的技术太差啦!”他努力装作一副那么不在意的样子,可显然,他的演技太过了,他说得那么紧张,笑得也那么正式。他明明知道,是我没有把那个纸团捡起来,是我把纸团踩在脚下,后面被老师发现了,而且,有意无意间,我其实是故意的。
“你的眼睛怎么了?”我注意到京霖眼角处的伤痕,显然是这两天才有的。
“没事”他撇开我的手走回了自己座位。京霖的伤是高个子他们打的吗?我想,除了他们我想不到还能是谁。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偷偷跟在了京霖后面,无事。
第二天,我依旧偷偷跟在他后面,没事。那群混混是又来了吗?他们趁我不在打了京霖?也是,就是我在,也改变不了什么,反而是两个人被打。吴川呢?我找上了吴川。
“京霖被打了”我说
“我知道”吴川抱歉地说,“我那天没来上课”
“他现在不再是那个三好学生了,自然很多人开始嘲笑他,贬低他,他们料他也不敢跟老师和家长报告”
“甚至,家长老师都对他很失望,讨厌”有意无意间,吴川说的时候看了我一眼,但我不确定。
“你,什么意思?”我试探性地问
“什么什么意思?”吴川不明所以
“没事”我发现自己有些激动了,甚至,精神都有些恍惚了。过了几秒钟,吴川说:“也许,就是你以为的意思”他看着我,没有任何情绪但还是渗出一丝气愤和无奈的一眼,或许,还有一丝讨厌,或者说,失望。
我刚刚没有精神恍惚。他知道了,或者说,他猜到了,他知道谁是那个造成京霖现在这种遭遇的罪魁祸首了。好了,现在,我是那个罪人了。从前吴川祈求我的原谅,而现在,我可能再也无法得到吴川的原谅了。
周五放学,在一处山头拐角处有一颗大树,我跟过去已经没京霖的影了。我连忙跑向山头,期间我听到阵阵叫喊声,透过树枝,我看到那群人对他拳打脚踢,我看到那群人开始撕扯他的衣服,扒拉他的裤子。
从我认识京霖起,我只见他还过两次手,一次是那次救我,一次是这次。他突然抓了一把烂泥,“吧嗒”一声拍在那些人脸上,那泥巴瞬间到处都是,在他们脸上炸开,也波及到京霖自己。这行为更加惹恼了那些人,我看到一个人一拳轰在京霖鼻子上,很快鼻血夹杂着污浊滚滚而出,这让我想起了村里杀猪的场景,那个猪血,暗红且鲜艳。
他们料到京霖是个薄脸皮,不会向老师告状,继续对他拳头脚踢了一阵,才心满意足离开,边走边骂骂咧咧自己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土。
京霖身上全是泥巴,肚子上,腿上,脸上。他擦了擦鼻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裳。我跟随他的脚步,往山下走去。一会,在小河边,他一骨碌跳了下去,河水瞬间一片污浊暗红,而后马上变清澈。我全程看着。有那么一会,我以为他溺水了,我不知道还有谁的水性比京霖好。他总是这样,什么都好,不管是成绩,人缘,还是朋友,家庭,老师,包括他自己。
倏地一声,他从河里站起,河水从他头顶披下。我看到他红通的眼睛,待他头顶,脸上河水流逝,我看到两条更加清晰的涓流。他哭了。两行眼泪同时从我眼里流出。
现在的他,被所有人唾弃,而那个人本该是我。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就是从这天开始,我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了,每天只要一看见京霖,我就心烦意乱,寝食难安。
我开始故意躲着京霖,我害怕见到他,我害怕跟他打照面。每天我上学时总是故意等到最后一分钟打铃再进教室,课间上厕所如果京霖去上我就不去,中午我特意跑到亭子那边吃饭,下午放学一下课我就跑出教室。
京霖简直彻底允许了我的放肆和逃避。他当然看出来了,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令我难受和无奈的是,他费劲心思地想要表现出他一点也不在意那件事的样子,他费尽心思地想要挽回我们的友谊。
一星期后的课间,我注意到他的举动,他先是从我这边路过,去了课代表那里交作业,不经意间,我余光看到他看了我一眼。一直到下午,我又准备一下课就冲出教室时,他赶紧叫住了我,请求我说,“夏原,要不我们去爬山吧,我们很久没爬了”
“下次吧”我说,头也没回背起书包准备离开“今天刚好”他忙喊道,马上又紧张地补充几句,“天气好,风景好,夕阳不热,风也很柔和……”
我再不知道怎么拒绝。爬山爬到一半,我说我不想爬了,随意把棍子扔到一边,努力表现出一副十分不耐烦的样子。他耸耸肩,表示没事。
下山的时候,他在后面“啊“地叫了一声。叫得急促又大声,我连忙回头看,发现他只是简单的划了一跤。这跟他的叫声完全不符。我转头时正对上他的目光,有那么一刻,我感觉他是故意的,因为他叫的有些夸张了,所以我有些生气地看着他。
就是这么一秒钟的凝滞,我感觉到了什么。他在等我,期待我扶他。这个时候,我们是相通的。一种很微妙的纽带在我们之间慢慢形成。
我没有扶他,反而近乎冷漠地自顾自下了山。一路上,我走的飞快,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山上面恳求道:夏原,等等我好吗?夏原,等等我。
他越是这样,我下山的速度反而更快了。有好几次,他好像摔倒了,但他始终再也没有叫。我也没回头。没过几天,京霖又来找我。他找我游泳,我没同意,我说最近不热。他又说,那我们去玩弹珠吧,我也没同意,我说那个是小孩子玩的。
那件事之后,有意无意间,我们都十分默契地没有提起。我们都在期待这件事要是就能这么过去就好了,可我始终,我过不去。京霖努力表现得不在乎,我知道,他也许真的不在乎,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善良,大度,朴实的人,他们这样的人总是认为其他人也跟他们一样友好,善良,诚实。可我在乎,我知道这全是我的错,我在他面前就像个小丑一样。
京霖越过得去,我就越过不去。他越是装作没事一样,我就越心烦意乱。明明他看到了,却还是假装没看到,明明我才是罪魁祸首。
“那,那”京霖说,“我们去……”我还是没理他。吴川一直注意着我们,等我走到半路的时候,他跑过来生气地对我说:夏原,你太过分了!
“没错,我就是过分”,我冲他吼道,被他这样骂,竟然让我觉得开心和愉悦,我希望他可以继续骂我,甚至揍我几拳。
“怎么,来打我啊?”我挑衅道,可最后,吴川反而失望地转身离开了。这让我更加难受。
周五的时候,京霖又来问我,去不去爬树,去不去玩石子,
“我们去河边吧”我说。
“好”,他对我的邀请十分意外,激动地满口应道。
在河边,我试着用石子漂水花,但我并没有成功,这让我心里越来越烦躁,最后我猛得把石头丢向京霖所在的方向,偌大的水花溅在京霖身上。令我惊讶的是,他并没有躲避,只是被吓了一下。我试图激起他愤怒的某些行为并没有成功。
我冲上前去,抓住他的衣领,骂他:“你是个笨蛋知道吗?”
说着,我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把他推进河里,他起来后,顶着不断从头发流下的河水,愣愣地看着我。
我继续骂他:“你是个笨蛋知道吗?”
“你活该你知道吗?”
“看吧,我早就说了,我不要你作弊,是你自己不听”
我又猛地推他一把,把他推进了河里,他站起来,依旧愣愣地看着我“为什么,为什么不举报我呢?”
“你以为我会感谢你吗?”
“不会,我只会觉得你活该,你个笨蛋,你个汉奸!”他始终不理我,什么也不说。
“还手啊”我咆哮道,挥手一拳揍在他脸上,他被打倒在沙滩上。
“起来!打我!”我又拉起他。
京霖站起来了,但他只是站在那儿,悲伤地看着我,有那么一刻,他抓紧了拳头,可马上,他的拳头又耷拉下去,悲戚戚地看着我。
“我讨厌你!“我大喊,又揍了他一拳,把他推进河里。拉起他,连带着水花。
“还手!”我大喊,“还手啊,你这个该死的家伙! 我希望他还击。我希望他痛打我一顿,我希望他现在就去告发我,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就说了吧,我说了我不要你作弊,我说了我拒绝的对吧。你个笨蛋,你跟我赌什么气呢,现在好了吧,你活该,你活该啊。
我清楚地知道某句话可以刺激他,但我实在说不出口。拜托,打我一顿好嘛,李京霖同学。
我不知道自己击中他多少次。我看到的是,当吴川到来,我停下来,筋疲力尽,气喘吁吁,京霖脸已经肿了。浑身血红,仿佛被一队士兵射击过那样。
我冲上前,再次把他扑倒在地。一双强有力的手一把把我拉起,吴川拉开我,揍了我一拳,上前几步一脚把我踢飞,我的重心一下子变得悬空。
我感觉自己在空中得到短暂的解脱和放松。我任由自己从河里往下沉,往下,往下,继续往下,吴川再次把我拉起,一把把我丢在地上,他护在京霖身前,对我吼道:“你在干什么!”
我疲惫不堪地躺在沙滩上,冲他微笑。他这样,竟是让我有种莫名清澈痛楚的愉悦。好像现在我是那个坏人,而京霖是好人,吴川是正义,他在代表正义消灭我。
我刚刚就看到吴川朝这边跑过来了,我把京霖推倒在地,我心里等待着,呐喊着,现在我等到了,我应有的惩罚。只是这一拳的力量,甚至还没有吴川搀扶起京霖,无微不至地关心查看京霖的伤势,最后埋怨地看我一眼来得伤害大。我真嫉妒京霖,我嫉妒他的所有。
京霖站起来,冲过来一把把我拉起,又把我推倒在地,悲痛欲绝地看着我,低声说:“所以,这样,够了吗?你满意了吗?”
现在我彻底成为坏人了,我是反派,我是魔鬼。露露紧随吴川后面,她看到我把京霖推倒在地,她看到吴川有力地把我踢飞出去,她看到吴川把我推倒在地,看到京霖把我推倒。她跑过来,伸直双手挡在我面前冲吴川大声说:“你在干什么!”
她看了看京霖,又看了看我,愤怒又不解,“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唾沫星子刺裂她的喉咙,撕碎我们的耳膜,震碎了空气,这样的场景实在本不该让这露露看见。她会伤心的。
好一会儿,我们三人谁都没有说话,近乎同时地低下了头,来承受露露的悲伤和愤怒,表达自己的抱歉和无奈。这都是我造成的。我看着露露此时在我上空高大的背影,她就这样,护在我身前。我扒拉沙子准备起身,她走上前来过来搀扶我,我感受到一丝慰藉,接着就是痛苦和愧疚。
刚刚下雨了,在我跟京霖来这之前。
“露露,你——”我意识到什么
“没事”
“有事,你怎么下雨到处跑呢?”只有我知道,露露下雨是不能出门的
“哎呀,现在雨不是停了嘛”露露缓和一下语气说。
“怎,怎么了?”吴川不明所以我看了看吴川,又看了看露露“露露,”我试探性地问。有一件事情,只有我跟露露知道,而最该知道的是吴川。
“不要,”露露马上说
“好吧,”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吴川懵懂地看着我,看着露露,我想他他永远不会知道了。更早几年,我们还小的时候,露露有次请求我说:这是秘密,童一,不要说出去好嘛。
我轻轻撇开露露搀扶的手,站着的时候咯噔了一下,露露又忙上前一步探出手。你现在应该去关注伤势更重的京霖,我心想,撇开她的搀扶,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离开了。
几天后,我终于决定了,我要告诉她这个真相。在这之前,我问主任,如果能证明那个纸团不是京霖的,那是不是京霖就不会被判定作弊,主任说是的。
也许她会彻底对我失望,更多的是,她会好好教育我一番,对我说:能承认错误就是好孩子。但我想,她可能再也不会喜欢我了,至少,不会那么喜欢我了。也许这件事还会被其他人知道,到时候我会成为全校的笑柄,不再是笨蛋,到时候他们会喊我懦夫,作弊鬼,他们会对我嗤之以鼻。奶奶会更加讨厌我,怎么不会呢,她本来就讨厌我,甚至京霖一个外人都能得到她更多的疼爱。雪芙太太会依旧喜爱我,但也只有她了。露露跟吴川呢?吴川显然已经知道了,但不管是他还是京霖,都不会告诉露露的。可露露迟早会知道,她会怎么看我这个朋友呢?可这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惩罚不是吗?想到这,我觉得一切都通了。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我站在她面前,告诉她真相。
她听完后说: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我惊讶地看着她。
“我对你太失望了”她失望地对我说。突然她嘴巴张大,张大,越来越大,比猛兽的嘴巴还要大。她咬向我。
我看着那血盆大口大喊:“不要,不要”,我试图唤醒她,可那血盆大口一口咬向我。我尖叫一声,醒来了。
早上上学的时候,一切都那么平常。只有我知道,这或许是将决定我整个人生的一个时刻。来到她办公室的门前,我抬起手时,又想到昨晚那个梦。好一会,我发觉我居然还没敲门,我埋怨地在心里骂道:你在干什么呢,不就是一个梦吗?
“夏原”一个声音叫我
“露露?!”露露向这边走来,手里捧着一沓作业本。
“你怎么在这?”
“啊,我”我说,“今天我值日,来打扫这边走廊”我说着,抄起她办公室门口的一把扫把。
露露显然是来交作业本的,她一手端着作业本,一只手在裤兜里搜寻着什么。是一个小瓶子药水。
“给”她递给我说,“擦在脸上,消肿用的”露露实在太好了,一想到这些美好即将成为回忆,我便再也忍不住无望和失落起来。
“京霖也有”她补充道,显然误会了我的神情。或许她还以为我跟京霖只是简单的矛盾,或许她以为我是在担心京霖,或许她认为我跟他不用过几天就会和好了吧。
我接过药水,拿起扫把打扫起来。露露从办公室离开后还跟我愉快地道别,我在脑子里用力记住这一幕,我想这种场景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了。
一会儿,等露露走后不久,我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她的门。
“有什么事吗?“她问
“那个”我说,我发现我还是说不出口,我还是做不到,我再也不会有妈妈了,连仿冒的也不会有了,尽管从来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可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只要每天能跟她待一会,每天能跟她聊聊天,她偶尔能摸摸我的头,她偶尔能叫我跟他一起去饭馆吃饭,她偶尔给我零食和水果,她偶尔拥抱我一下我就满足了,甚至她偶尔对我的责怪都让我开心,觉得幸福,因为其他妈妈也偶尔对他们责怪,这才更像是个妈妈不是,说明她至少在乎我不是吗?如果我考得好,她还会特意给我买礼物,当然,我也偶尔给她送礼物,而且,是我亲手做的。很多时候,我觉得,她不就是妈妈吗?她是吧,算是吧?
“我来帮班长拿作业本”我说,她说作业还没改好,便继续埋头改作业了。
“你过来一下好嘛”我请求道“又怎么了?”她显然今天心情不好,有些疲惫烦躁地看着我,仅仅是这一眼,就杀光了我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所有勇气。
她缓和一下语气,温柔地再次问道:怎么了吗?说着,她向我走了过来。
我冲上去一把抱住她,把头埋在她腰间,她僵硬的手停滞了一下。我只要这一秒就够了,我已经知足了,我最后感受着她身上的气息和温暖,这种也许我以后再也不会有的感受。等一下我说出所有事情之后,她还会喜欢我吗?好一会儿,她轻轻拍打我的后背,温柔地对我说:怎么了,跟我说说,谁欺负你了吗?我本来已经下定决心,可她一说话,我又犹豫了。她对别的学生都是说跟老师说说,听老师的话,唯独对我,她从来都是自称我。这也算是特殊,对吗?
“那个,京霖――”我说
“哦,对,忘了跟你说了”她马上说,把我扒拉开,重新坐回到办公椅上,十分严肃地对我说:“京霖的事不准再提了,知道吗?”
“什么意思?”我问,毫无来由紧张起来
“总之”她想了想,看了看我,“不要再提他作弊的事了”
“没有作弊这件事”她接着强调
“这,什么意思?”我更加疑惑。
她看了看我,似乎想要确认我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没有作弊”她强调,“京霖是我们学校唯一一个晋级省赛的,所以——”
“他没有作弊,关于那些传闻也都是假的,你明白了吗?”
我愣愣看着她,此时的她在我眼里好像没那么高大了,变得十分矮小。我试探性地问:“可是他,作弊了不是吗?那个纸条——”
“什么纸条?”她暗示性地问我,甚至隐隐有种威胁的意味
“就因为他成绩好吗?”我心里想到,第一次对她那么失望,一开始她刚来这里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她是公私分明的,她是嫉恶如仇的,她是清正廉洁的,她是不畏强权的。
“可是——”我说
“我相信他”这一次,她提高音调,从来没有,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这么对我说过话,用这种语气。她看着我。
“就因为他成绩好吗?”我质问她。
“那纸条有可能是别人传给他的,也有可能是,他传给别人的,不是吗?!”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刻意看了我一眼,生怕我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就是这一刻,我彻底意识到,我不会再有妈妈了,我也不需要妈妈了,不需要母爱了。
她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真正的信任过我,喜爱过我,难道不是吗?可就算是那样,京霖也是作弊了不是吗?只不过,有可能他不是主谋。我终于明白,她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不管是上次,还是这次。她从来,从来,没有相信过我。而这一次,她早就猜到了,我是主谋。但是上一次,我真的,真的,没有作弊。可她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
“就因为他成绩好吗?”我心里再次想到。
“可京霖确实是作弊了不是吗?尽管他不是主谋。”我又质问她。
我以为她会说:难道就他作弊了吗,或者说,你难道非要我说明白吗?我希望她戳穿我,揭发我,撕下我的面具,但同时,她的面具也会掉,露出她那颗从来没有信任过我的,喜爱过我的心。可她没有,相反,她反而平静下来,显得十分无奈。
“这是学校上面的安排”她捂着脸又拿开,“我没办法”
“我实在没办法啊”她摊开手掌说,“我只是,我,我连一个正式老师都还算不上你知道吗?”看到她这么落寞,我忍不住心疼起来,我不再讨厌她。相反,我开始讨厌这个学校,我讨厌那个数学主任,我讨厌那个大腹便便,骂我没有给他最大盒子的那个校长,我讨厌那些总是猥琐地觊觎她的其他老师,我讨厌那些自以为是的学生,我讨厌那些欺负我的混混,我讨厌奶奶,我讨厌那些欺负奶奶的人。
有的人成绩好可以获得老师,同学的喜爱,可以获得家人的喜爱,可以获得所有的纵容和包庇。有的人成绩就算再好也获不得老师的信任,家人的喜爱,所有人都嘲笑他,他也觉得自己实在可笑。
第二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信,寄给了当地教育局。里面我陈述了所有的细节,包括我跟京霖是怎么作弊的,小纸条是怎么被发现的。不用过多久,就会真相大白。到时候我会退学,去姑父那边找个活干。而京霖,将跟露露,吴川一起在学校上学。但是,因为作弊,他也将不能再参加省里比赛。没有特权,没有特权,没有特权,我要告诉她,告诉那些老师,告诉所有人,没有特权,不管是有钱,还是有权,还是个子高打架厉害,还是成绩好,都不能有特权。
毕竟,京霖还有爱他的妈妈,他会得到吴川和露露不是,毕竟他们更多的是会骂我对他的蛊惑不是,到时候他们甚至会同情他,替他打抱不平咒骂我不是,毕竟他成绩还会依旧那么好不是,他还会重新获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不是,当他再一次来我家,奶奶会待他比待我更像待自己的孙子不是。
我这样安慰自己对他愧疚的心。而且,当初我本来不同意,是他执意要帮我作弊,这只能怪他自己不是,这个笨蛋,看看,现在好了吧,这只能怪你这家伙自己那么善良。
我狠下心来,把信封投递给了邮局。
每天,我都在等信息。第一天,第三天,第四天,第六天,周一中午的时候,京霖被叫去了校长办公室。等他回来的时候,我看他脸色十分不好。
我猜接下来就是叫我了。可后面我等了一下午,校长都没叫我。
下午放学的时候,她叫我跟露露,吴川去她办公室帮她整理书籍,后面京霖也来到了她办公室。
在办公室里,她坐在桌子后面,京霖站在我们前面,她说:“京霖,老师最后再问你一遍,当时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告诉老师好嘛?”
京霖什么也没说
“如果你是被人陷害的,也许还有得商量,学校会帮你再努力争取一个参赛机会”
京霖微微抬起头,摇了摇头,又低下了头。这个时候她好像明白什么,无奈地点了点头。
“老师,我要走了”京霖突然说
“什么?不是,京霖,你为什么要走呢?”她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在京霖身前蹲下,抚摸京霖的小手。我们这才知道,京霖要转学了。
“可……就算是因为那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说,吴川显然在这之前也不知道京霖要转学,上前询问。
“京霖,你要走?”露露向面对几人询问,京霖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老师,我跟妈妈已经决定好了”
“为什么?有谁在乎呢?而且,你明知道我们相信你啊”露露急着说,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我已经承认错误了不是吗?她难道没看到那封信吗?校长为什么叫了京霖之后再也没叫我呢?
看着京霖的神情,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是怎么说服校长的呢?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呢?他一个人把作弊这事摊下来了,因为校长认为这样对于学校来说也是好事,至少比两个人合谋作弊强?毕竟这是省赛。
我上前一步,京霖几乎同时往旁边走了一小步。他转过头,挤出一丝微笑对我说:明年还会有一次考试,夏原,加油。
这就是他的决定吗?明明已经决定退学的那个人是我,我已经承认了自己所有的罪行,现在好了,他肯定觉得自己老帅了吧?这就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吗?为我做的最后一次牺牲。
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这是露露的秘密吗?她显然已经决定不再掩饰。
我早该看出来的。露露不管老师在场,上前抱住京霖,头抵在他肩膀哭泣起来,而男女授受不亲是我们从小被教育的。京霖犹豫一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安慰起她来。我早该看出来的,我早该看出来的。吴川至始至终什么反应也没有,显然,他早就知道了。
好了,现在,我一下子伤害了三个人,尤其是露露,她如果知道,还会怎么原谅我呢?我上前一步,吴川悄无声息来到了我前面,盯着我把京霖死死护在他身后。我现在已经这么令人害怕了吗?
吴川几乎是做出了只有遇见那些混混疯子才会有的警惕神态,他无奈又埋怨地看着我。我相信,如果我再往前一步,吴川一定会忍不住揍我一拳。这种被人看透识破的感觉,反而让我感到心安和放松。我太累了。就是在这一刻,我终于决定了。我上前,跟京霖并排。
“老师,其实——”
“夏原”京霖马上打断我,“明年比赛,看你的了”他近乎用威胁的眼神紧张地注视着我,慢慢地,那眼神变成一种卑微的纯粹的哀求,就像是在说:别说,别说好嘛?
我悲伤地看着他,可是我真的很痛苦,我好累啊。让我说出来好吗?瞒着这个秘密有什么用呢?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而她,从来没真正相信过我,喜爱过我,否则今天她就不会比我们俩同时叫到这里来了。
到时候我会自己退学,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不是吗?最终,在京霖的哀求下,我妥协了。我什么也没说。
“怎么了?”她问,我摇了摇头。她从来都只是老师,我明白,我从来都明白,她从来都不会是妈妈。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露露,吴川一起跟在京霖后面。我们本以为可以送京霖到家,但显然,他早就安排好了。她妈妈骑着自行车来接他了。露露依旧很伤心,拉着京霖的手,最后再问了一遍:真的,要走吗?
京霖温柔地点了点头,任由露露的手疲软地耷拉下来。看着京霖远去的身影,露露嚎啕大哭起来。
京霖走后,后面的第二次选拔,我顺利地通过了,进入了县前十。第二年春,考试前,露露告诉我说,京霖让我转给你一句话,他说: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我在脑子里反复回忆着这句话,曾经我有多么讨厌这句话,现在我就有多么怀念这句话。
我最终进了省前100,是我们县唯二之一。省里前二十被挑走了,听说去了北京。县里第一中学邀请了我,说去他们中学给我免学费,住宿费,我答应了。颁奖的时候,校长叫我的名字,第一遍,我没应。场上很多人开始东张西望。第二遍叫的时候,我又没应,这个时候,老师也开始疑惑了,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校长咳嗽了一声,叫了第三遍,“夏原同学,夏原同学,麻烦你上来领奖”
我从人群中站起来,走了上去。校长有些生气,“刚刚叫你好几遍,没听见吗?”
“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听到我的名字”我说
“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听到我的名字”,说这句话的本该是他。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在巨大的大树树干上,我跟京霖爬上去,在那做题,讨论文章。我们做了一个约定,京霖说:到时候如果我们谁登上了领奖台,我们就等颁奖人叫三遍我们的名字再上去,好吗?
我当时不知道京霖要干什么,但还是答应了。现在我明白了。他那个时候估计一心认为我肯定会比他考得好吧?认为最终那个人会是我吧?不然如果要他这么做,他肯定会说: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但这个人本来是他的,本该是他的。
又是一年夏天,我们快要毕业了,她也要走了。三年早就到了,现在已经第四年了,她的任期早就结束了,还多教了我们一年。她还是要走了。
送别会过后,她把我叫去了办公室。
“有一件事我还是想问问你”她说,“关于京霖纸条的事,你到底知不知道些什么?”
我有些诧异,同时又暗示自己一定要冷静,所以难道她不知道吗?可是怎么可能呢,校长没告诉她吗?意思是,她不知道我作弊对吗?她还是相信我的对吗?
我仿佛看到初冬升起了一轮夏日一般,这一年里,我跟她相处得小心翼翼,我以为,她知道了,所以我也识趣地少烦她,省得让她讨厌。尽管她看起来对我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我”我炯炯地看着她,脑子一片空白,却又像一撮线条一样杂乱无章。后来我形容我当时的心境,就像一条狗看到骨头一样,奋不顾身跑去。
“我不知道”我看着她说,心脏砰砰砰地跳,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和紧张过。
“我以为你最后这一次会承认的”她眼神暗淡下来,这句话就好像冰水一样,从我的头颅冲刷到心脏,再到脚底,让我寒冷也让我瞬间清醒。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怎么这么笨呢!现在,我好像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她看透了我,我感到无比羞耻,痛苦,和懊恼。
“我,我”我嘴巴微张,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喉咙像被带齿的草抵住一样,连呼吸都变得嘶哑,割裂。有一种酸楚的感觉要撑爆我的眼球一样,泪水又渗入进干裂的土地,灼烧我的眼睛。
说什么也没用了。我失去了最后的机会。我伤害了所有人。而代价是,我将失去所有的,包括她。
我强忍着泪水。我不能哭,因为我不确定她是否会更加讨厌我,更因为,我没有哭的资格。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我不怪你”她说
“真的吗?”
她点点头。我大胆地擦了擦泪水,可泪框一下子决堤般将悲伤和喜悦一股脑倾泻而下,我两只手抹了抹,可越抹越多。我将头往后转,再也忍不住哭泣起来。
她把我抱住,我眼前一黑,任由泪水沾湿她的衣裳。
“我,我真的,我真的没想到会,会变成现在这样”我抽泣着解释,“我真的不想京霖走”
“我想他,我舍不得他”我说,我真的已经做好了退学的准备,反正我也不想读了。我想离开这个让我痛苦,让我挣扎无数次但最后又轻而易举把我拍倒在地的地方。
好一会儿,她渐渐松开我。“我也有错的地方”
“不,都是我的错”我说。她摸了摸我的头,说出了一句让我永远无法忘记的话。“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早就知道了?我心想。
“那个监考老师其实是我以前读书的同学,她告诉我,京霖把纸条传给了你”
“所以?”
“你给了一封信给邮局是吗?”
我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校长找京霖谈话了吗?”
我又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校长找京霖谈话了吗?”
我又点了点头
“那校长为什么没找你谈话知道吗?”我仔细理清头绪,我开始回想起过往种种细节,最终我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你怎么可以?!”我震惊地看着她,“你其实是在包庇我?!你在包庇我?!你怎么可以!”
她不是在包庇京霖,她是在包庇我,是她,是她劝服了校长和京霖!
或许京霖也因此对她失望,对学校失望,才转学的。她点了点头,轻微到好像一只蚂蚁使出最大力气把她的头往下压了压。我看出了她的懊悔和自责,承认这件事让她自己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来自自我批判的压力。
她挤出一丝笑容,却让她的脸色更显苍白和悲伤,“我,让你失望了吧?”
可我一点也不失望,我反而很开心,这让我觉得羞耻,惭愧。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高尚,我感觉我现在就像条狗一样,摇着尾巴,享受着她能给我的偏爱。我再也无法偿还京霖了,我这辈子我都弥补不了我对他的伤害了。
“你不该这么做的”我捂着脸懊悔道,我一点不怪她,我只怪自己。现在说再多都没有用了。所有人都被伤害了,露露,吴川,京霖妈妈,所有关心,在乎京霖的人。所有人。她紧紧抱住我,也小声啜泣起来。
我又问了她一个问题,“你当初,是因为我留下来的吗?”这对我很重要。
“什么?”她抹了抹眼泪,眼神躲闪。看她的样子我大概猜到了答案,但我还是想确认一下,我再次问道:“你当初是因为什么留下来的?”
她不忍地看着我,“虽然当初我很舍不得你,舍不得你们这些,孩子,”
“但——”
“好,我知道了”我打断了她,当她说出第一个字我就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吴川骗了我。她不是因为舍不得我留下的,至少那不是她留下的主要原因。
“那”我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和期待看着她,此时我们两个都泪眼婆娑,后来我想是应该是这个给了我错觉,让我不自量力毫不顾忌地想要提出一个无理的要求,“那你,可以——”
“我要结婚了”她插嘴道,欣喜地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加上她刚哭完的泪痕,竟是有种喜极而泣的感觉。她演技也一般,虽然比京霖好点。我明白了。她也明白了。她以后会有小孩,自己的小孩。从来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她从来都不是妈妈,我从来都没有妈妈,以后也再也不会有妈妈。我的妈妈已经死了啊,不是吗?泪水又从我的双眼流出,我看着她,像只小狗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任由我看着她,好久好久,我终于努力坚强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希望她这个时候不要说任何对不起的话,我希望不要。好在,最后我们什么都没说。
吴川也要走了,他早就该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偏偏等到现在才走。我才刚从省里回来,他就要走。当初露露爸爸重伤,他确实是捐的最多的,尽管露露爸爸道现在还躺在医院,昏迷不醒,但他,我跟露露都记在心上。
露露说周末的时候去找他,我想着我欠他的,于是跟露露一起去了。听说吴川的爸爸不喜欢有人去他家做客,所以我们绕道来到了房子后面。吴川的房子正好靠山,我小时候有一次来过他家,知道他的房间在屋后。
我就这样发现了吴川的秘密——这就是他讨厌他爸爸的原因吗?我跟露露来到屋后,我看到吴川给自己爸爸端茶倒水,我看到被他爸爸使唤来使唤去,而他却一切照做,与班上那个嚣张跋扈的吴川完全不是一个人。
露露愣住了,我也愣住了。在他父亲面前,他就像是个温顺的小猫一样,连走路都那么战战兢兢。一会儿,似乎是吴川的妈妈来到客厅。吴川的父亲自然地站起,整理了一下白色衬衫,吴川妈妈给他穿上了一件普通的黑色布衫,村里人都穿这个。
吴川爸爸与吴川交代了几句,吴川不知道是顶撞了他爸爸,还是他爸爸只是想找个出气筒,“啪”地一声扇了他一巴掌。她妈妈心疼地冲上前,却又止住了脚步,无奈心疼地看了吴川一眼,在吴川爸爸的凶狠眼神下下,又退后了两步。他爸爸从后院出了门,我跟露露慌忙躲闪在屋檐后,胆战心惊地看了看对方。我用眼神询问露露,露露点了点头,我们便悄悄从房屋后面绕了过去,上了一个小土丘,穿过几片树木,从另一边绕了出来。等我们出来后,已经离吴川家有些远了。
我就这样知道了吴川的秘密。自此,好像一切都那么不一样了。我再也看不下去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下学,如我之前那般被孤立了。
但不是说我就原谅他了。他还是那么讨人厌,当我主动问候了他一句周末过的如何,他嘲讽般地说:嘿,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他这样说,仿佛他才是那个全世界最孤独的人,好像他才是那个受害者一样,好像他什么都没对我做过一样。他又什么资格生气呢?于是我也嘲笑般地说:我只是看你太可怜了。说完我就走开了。我再也不想理这个傻蛋了。
吴川说: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一直都是。这也是你对京霖跟我玩有意见的原因,不是吗?
“之前是这样”我说。
老实说,我很不想承认,但事实确实是如此。但渐渐地,我发现我不那么讨厌吴川了。或许是因为他快要走了,或许是因为我发现了他的秘密。
“我以为我跟京霖是最好的朋友”我说
“难道不是吗?”吴川说
我摇了摇头,“他跟你,才是最好的朋友”
我一直以为京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有共同的奋斗目标,我们一起痛骂吴川,我们一起学习,一起进步,可没想到,到头来,原来每次他把我撇在一旁,是去找吴川了。
明明在这之前我们都一致认为,我们是讨厌吴川的。所以那些,都是他骗我的吗?把我当小孩一样耍?
吴川摇摇头,说:你,根本不知道京霖有多好。
“他想要的,只是我们三个一起玩。”他说,“但他知道,你肯定不会同意,所以他只能试图慢慢劝说你”
原来如此。吴川这么说,我感到一阵酸楚,原来我是那个最小气的人,一切的错都在我。可是我气,我恨,我更气的是我自己。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吴川”
“因为我那天没来救你,是吗?”吴川声音弱了下来,有些心虚,又有些不服气地说道。这让我更加气愤。
“仅仅是这样吗?你明明就没把我安在计划以内,不是吗?”我看着他吴川再没有说话。明明我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他求着我帮他办事,帮他干坏事,可最后,我才是被他抛弃的那一个,我连他结识了几个月的同伙都比不上。“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是的”“那一次,我很抱歉。”吴川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但是我还是假装不知道,总希望还能挽回一下”
“但显然,尽管我做了那么多努力,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吴川失落地说。
吴川,该怎么说呢,其实我早就原谅你了,可是我还是做不到彻底原谅你。因为连我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
“但我永远不会告诉你”我说,是关于露露的事,但露露叫我不要告诉吴川。
“到底什么事?”吴川以为仅仅是我被打了一顿,我就至于那么久不理他吗?不是的。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件事,露露受到的伤害才是最大的。
那个时候,露露不是班长,我们还不熟悉。我被打的那天下午,是露露叫退了那一群混蛋。当时露露用石头砸中了某个人的脑袋,鲜血直流,我带着露露逃跑了。
后来,那群混蛋没有报复我,反而报复了露露。他们居然欺负一个小女孩?!你敢想,他们几个大男生欺负一个女孩子?露露虽然只是被他们踢了几脚,但后面却住院了。
现在,只要一到下雨天,露露就走不了路了。所以每次下雨,他爸爸都会开车来接她。因为露露的事,军官退役的叔叔动用所有关系,悄无声息地让那三个人退学了,除此之外,他们的爸妈在在小城里将找不到任何正式的工作。
露露请求我说:不要告诉吴川。
“告诉你干嘛,让你愧疚一辈子吗?”我看着吴川,心里既气愤又无奈。
学期正式结束,某天,露露跑来告诉我,说吴川明天走。走就走吧,我想。当时我对此一点感觉都没有,吴川走的那天上午我洗完衣服,猛然想到,这辈子我和吴川也许再也不会再见面了。
想到这里,我觉得之前的那些事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我晒好衣服,一溜烟就跑出了门,走过一座桥,然后穿过一片玉米地,这是最近的道了。接着前面是一座山,要么从山上爬上去再爬下去,要么直接从旁边的丛林穿过去。我选择了后者,为什么是丛林不是树林,因为这里除了树就是各种荆棘和藤蔓。我小心地绕着,注意着藤蔓慢跑起来,“啊”突然一个没注意,一根藤蔓拌我一脚,我站起来跑得更快了,阳光从树的缝隙中透进来,林里反而变得更加昏暗。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瞬间让我刹住车,屏住了呼吸,我四处张望,仔细寻找声音的来源。一只兔子跳了出来。
“呼~”我长出一口大气,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砰地跳的猛烈。
“没什么时间了,也许他已经走了”
“算了,走了就走了吧”
“来都来了”我反复斟酌道,不再跑,只是慢慢地向前走去,走了好一会,前方出现一大片光亮,那里好像就是一个山口了。等我走到面前,才发现那里布满荆棘,倒刺,我又往旁边找了找,没有哪处是没有荆棘的。这里是一片洼地,难怪,我想因此这些荆棘才如此茂密。现在回去是不可能回去了,前面已经是出口了。
我小心翼翼用手捻着没有刺的地方,把这些荆棘轻轻拨开。许久,终于拨出个小口子。我弯下腰,慢慢钻过去,出来的时候我的右肩膀还是被一颗倒刺刮了一下,偏偏我穿的是短袖,一条血线慢慢溢了出了。
“该死”我顾不上这些了,顺着小路一直走,终于从一片草丛中穿过,走到了大路边。吴川家就在不远处了,我又开始跑起来,两三分钟之后,我看到那扇紧闭的大门。看来我来晚了。
“就这样吧”我想,就算见了又如何,说什么呢。正如我想的,我确实永远不可能原谅吴川对我做的事。我开始有些懊恼,自己什么都没想明白,就兴冲冲地跑来这边。最衰的是,人家已经走了,这下好了,白来一趟。其实就算他没走,他也迟早要走,我们以后也再也不会相见,不是以后也许是一辈子,那个跟我斗了一整个童年的人。
难道我还要边追着吴川的车子边喊:喂~~吴川大笨蛋,回来吧,我原谅你了。该死的你命可真好啊,居然可以去美国。哦,对了,告诉你吧,其实我知道你的秘密是什么了。不,我不可能原谅他,永远不可能。
“夏原?”
我猛然转身,吴川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眼前。后来我才知道,当我去找吴川的时候,吴川也来找我了。当他坐着父母的车到我家发现我不在家后,当即就坐车回到了这里。他赌对了。吴川走上前来,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是竹蜻蜓,我们五六岁的时候玩的竹蜻蜓。我没想到他还留着这个东西。
他向我走近一步,提醒我说:我去到你家的时候看到你奶奶在翻你房间的东西,你现在回去应该还来得及。如果吴川只说前半句,我可能会回去拯救一下,但当他说完后半句,我反而释然了。
“随她吧”我叹了一口气。
我挥手和吴川告别,又想到什么,跑上去,拍了拍窗户,他摇下车窗。“真诚一点,主动一点,耐心一点”我说,他点了点头,明白了我的意思:谢谢。如果刚才的告别是如此洒脱,现在反而黏着起来。我们都想要再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我没什么要说的了”我说了一句废话
“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他说,却没关上窗。我们互相看着对方。
“那……那再见”我说,已经到了必须要告别的时候了,再拖延也无法拖延了??。
他爸爸不耐烦地启动了车子,“再见,“他慌忙说道,随后又从窗户探出头来,向不断倒退的我挥手。我摆了摆手,去吧。
我想起吴川说的话,他刚刚说:我知道你也不好受。
是的,我们都不好受,不管是我,我的家庭,还是他的家庭。我笑了笑,又如何呢,不好受又如何呢?难道就不可以不忍受吗?又有谁会真的理解呢?现在的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自己了,我已经能够轻松地应对各种谩骂,误解,轻视和嘲笑了。我回到家,门缝里夹着的小纸片掉到了地上,我又查看了一下我的柜子,什么都没有丢好像。但奶奶显然偷偷来过我房间。算了吧,我想。
暑假某天,我去逛街,看到了露露。她好像在跟着什么人,我仔细一瞧,那是风江州。我轻声叫了露露一声,她叫我别说话,我于是跟着她一起悄悄跟上了风江州。尽管我丝毫不知道露露想干嘛。曾旻突然停下来转了个身,我和露露慌忙躲闪,风江州靠在门边说:你俩还要看多久。
露露向右我向左,她的脚拌了我一下,我不由得在沙地上来了一个踉跄。最终,我和露露放弃了躲避。他邀我们进去坐坐,然后也不理我们答应是否,提着塑料瓶向前走去。
我和露露跟上去,铁皮房虽说不大,但也不小,有童一家的客厅那么大,差不多是自己卧室的两倍,进门左侧是个放煤气和灶子的平台,平台很干净,锅也没什么油污。再往里还有一个隔间,那应该就是卧室,门是开着的,里面有一张床和桌子,再没有其他东西。曾旻一进来就疲惫地靠在一把竹椅子上,任由我们参加他的“家”。
“之前这里有个老头,是他捡到了我”还没等我们问,他就主动说了“但我并没有向上面报告他死了的消息,我不想去孤儿院”他向往自由,但这自由的代价依旧太大。
“他是怎么死的?”露露问。在这排房子里,保不齐夜里被人悄悄打死,然后抛尸野外。如果是这样,按照曾旻的性格,我不由得想起各种电视剧君子报仇的画面。
“病死的”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包烟和打火机,点着了一根烟。我和露露互相看了看,曾旻却是丝毫没受到任何影响,自古自地点了一根,夹在嘴巴上猛抽一口,随后重重地吐出一团烟雾。我推了推露露,在好奇心和远离烟雾之间,她最终选择了后者,走出了这个大房间。
“坐”他头也没抬的说道,我甚至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我四处往往,想找张凳子,可这里只有一张凳子,就是曾旻屁股小那张。在曾旻对面有一张书桌,桌上只有几本练习册,还有一盆似乎是刚采摘的包菜。我推开,一屁股坐了上去。我看到他嘴角动了动,冷峻的脸像雪崩般柔和起来。有什么好笑的。
“其实之前我有过几个好朋友”他说,又猛抽一口烟,抬起头看着我:但是当他们知道我是孤儿,住在这里时,他们的父母都叫他们不要和我玩。
“然后他们就真的不和你玩了?”我有些惊讶,他很微妙地点了点头,仿佛跟我一样不愿意相信这一点。随后又加了一句:他们是个听话的孩子。这就是曾旻对之前对我所有事的解释了,无论是我主动的上课帮他回答问题,还是为他挡拳头,亦或是其他,他或许不认为我是那样的人,但却再也不想承担任何被抛弃的风险。
“但现在似乎躲不过了,我得去孤儿院上中专了”他说,“其实这样也好,体验体验新环境嘛”他这样说着,生怕我再说几句关心他的话似的,自己就把话说全了。可一切似乎已经晚了,马上我就要去城里读书了,而曾旻却不得不进入中专学校。
我犹豫好一会,最终什么也没说。许多年后,我想起这次和曾旻的聊天,痛苦地想着我或许是真的笨,笨的无可救药,脑子里依然回荡着她的鄙夷和班级的嘲笑:你就是一头笨到飞起的猪,救不了了。奶奶显然同样认同这个看法。可为什么要这样呢,就仿佛我从生下来就必须承受这些谩骂,轻视和嘲讽,而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啊?我当时脑子懵懵的,只记得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和露露一起回去了。在路上,露露看了看我,最终什么也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