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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白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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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白河凝视着手机对话框里的那一行字,一动不动,面无表情,悄无声息。
“白河,你到底对肖沭是什么感觉?”
他像在思考,又像什么都没想。
半晌,他摁灭手机,起身离开。在打开房门,客厅的灯光照耀他的一刻,瞬间挂上温和的表情,笑着走出去。
02
他不可能不注意到肖沭,小学,在某个不可考究的时刻,知道肖沭和他一样是外地生后。在他眼里,她变得耀眼,耀眼到刺痛了他。在一个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显得格格不入的环境,肖沭却如鱼得水,逍遥自在。她的成绩那么出色,没有障碍地融入了全是本地生的小团体,她和班里本地的女孩子如胶似漆,做同桌做好朋友,下课聚在一起玩,手拉手一起去上厕所,成群结队地在走廊跳皮筋,周末还约着到本地女生家里玩电脑。
本地男孩子也喜欢和她一起玩,悄悄拿走她的笔、尺子,害她追着他们跑出五六米,面红耳赤,气急败坏,直跺脚,撒娇似地喊:“不跟你们玩了!”男孩子目的达成,赶紧回来哄她:“你别生气嘛,和你闹着玩的。”
白河逐渐萌生起一个猜测,不敢说出口。沭字实在太过生僻。他在电脑课上专门搜过这个字。沭,水名,专指这一条河流,在其他地方没有含义。沭河,发源于四川四姑娘山,主要流经四川省平昌市、宜胜市、林田市等区域。
好巧不巧,正是他家乡的那条沭河。她会不会跟我来自同一个地方?可惜好久好久,他都没得到答案,本来他以为永远得不到答案。
四年级的下学期,他和肖沭在周二的值日小组。班主任给每个上学日安排了两个值日小组,轮流打扫教室和公区。那天轮到他们小组打扫教室。一个小组有四个人,同组的另外一个女同学负责走廊。他、肖沭和王子源——班里一个成绩特别好的男生就负责教室。
王子源边扫边和肖沭聊天,“肖沭,你老家哪里的啊?”
肖沭答:“四川呀。”
王子源:“四川哪呀?”
肖沭:“哎呀,说了你也不知道。”
王子源:“你说嘛。”
肖沭拗不过王子源,只好说,“林田。”
王子源听到这两个字,愣了下,随即憨憨一笑,“我确实不知道。”
“我都说了你不知道。”
扫另一组的白河在听到林田两字时,心脏漏跳了一拍,扫地的动作突然变得敷衍,他竖起耳朵,探听那边的动静,他期盼着王子源或者肖沭也可以问一下他。当他也说出林田两字时,似乎就可以和肖沭完成一种隐秘的相认,一种无言的默契。可是那边再没有说话,只有扫地的声音,“唰、唰、唰。”
“缩骨功”事件后,他难以避免地开始讨厌肖沭。那天她尖刺的笑声犹在耳边,如果不是她突发奇想把自己塞进那格柜子里,王子源不会提议玩这个游戏,他不会在那儿卡住,总嘲笑他的那群男生不会多了一个他的“把柄”,他不会多一个难听的外号。
他可以想象肖沭把这件事告诉那些男生时,他们心花怒放的声音:“好耶!又有的玩了!”在场就他们三个人,扫走廊的女生去倒垃圾去了,不是肖沭,就是王子源。虽然没有证据证明,可白河暗暗认定就是肖沭。
为此,白河悄悄观察了肖沭一个月,想找出些许端倪。可肖沭一如既往,上课、写作业,帮老师做事,和好朋友玩耍、讨论学习,日子过得轻轻松松快快乐乐。
白河逐渐认识到了一个事实。在肖沭的世界里,他什么都不是。同班同学,一起值日,偶尔碰到说一两句话,是他俩唯一的交集。这些交集不会让肖沭多看他一眼,白河更加气愤。他做了一件让他后悔了很久很久的事。
还是周二,做完值日,肖沭和王子源一起去倒垃圾了。这一点也让白河十分不爽:他和扫走廊的女生倒垃圾就是一个人去,轮到他俩的时候,他俩就要一起去。
在叠加的怨气下,白河打开了肖沭放在座位上的书包,摸出文具盒,拿走了里面唯一也是最好看最精致的一支笔,一支钢笔。
把钢笔拿走的那一刻,白河就开始后悔。那天回家的路上,白河每走一段,就后悔一次。他刚想也许现在把笔放回去还来得及,一回头,就看见肖沭和王子源背着书包出了校门,在身后不远处并肩走着,说说笑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现的样子。
白河心一沉,默然地转回来,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家里走。
之后几天,白河一直忐忑地等待着肖沭找上他,或者班主任顶着一张黑脸走进教室,厉声说:“最近,我们班出现了一件性质极其恶劣的事。”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朝湖里丢下一颗石子,竖起耳朵期盼着能够听到回响。一天、两天、一周,漫长的时间里,没有任何声息。他以为在湖里,没想到是大海淹没了它。
他的理智忽然也上线了,缩骨功的事应该是王子源说出去的。经常欺负他的那群男生里,有两个和王子源玩得还不错。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王子源说出去的合理性比肖沭大多了。
白河偷偷摸摸地在某个时刻将肖沭的钢笔还了回去,似乎也还掉了内心的某些期盼、不甘和愤懑。肖沭怎么会把他的事说出去呢?他在她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她怎么有雅兴去传一个在她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的人的消息?
他开始认命,认命“乡巴佬”“卡屁股”“肥猪”“死胖子”的外号,认命那些男生对他的嬉笑嘲讽推搡,认命在班级里边缘透明的存在感,认命卷子上六七十的分数,他也不再去看肖沭,去看她正在做什么和谁讲话,他独自在他破败的世界里一日日继续着尘埃般的生活,心如死灰,行尸走肉,没有悲喜,只是重复重复重复,直到那天下午放学被那群男生拖进男厕所。
他跟父母说他要回老家,他不想在这读书了。如果再不逃离,每个下一秒,他都感觉自己要发疯,歇斯底里,彻底崩溃。
回老家读书的想法也被白河的父母采纳,或许因为白河的成绩实在太难看,或许因为他们的工作越来越忙,认为无需将已经长大成人,生活能够自理的白河带在身边事事照料。
六年级,白河转学回了老家林田市乌桥镇,在镇上的中心小学读书,跟着爷爷奶奶。白家离镇上有七八公里,平日根本无法早晚来回,白河由此开启了长久的住校生活。
住校不是什么大事,周末要回家帮老人干农活也不是什么大事,白河安之若素。曾经白河厌恶干活,现在比起那些萦绕在耳边阴魂不散的声音,干农活倒显得是一种放松。
学校里再没有了那些声音,白河宁静安适,只是差距二字永恒地镌刻在他心里。新的同学们为何不会说出那些伤人的词语,嘲笑他的穿着,发出那些锐利的笑声,白河心下了然因为他和他们是一类人。
回到林田的第一次考试,白河很忐忑,就像在临南的每一次考试,一张空白的试卷是一份巨大的未知,压得他无力反抗,只能承受。他手足无措,控制着微微颤抖的手,答上他会的题目。他太过忧虑,以至于没发觉他的作答十分顺畅,只在少部分题目上受到阻碍。
当成绩张贴在教室前的公告栏,他看着自己位列第十五行的名字,陷入恍惚,再三确认仍然不敢相信。这是他在临南从未考过的好成绩好名次。第二次考试,他考了班级第十。做梦一般,斗转星移,时过境迁。
很快,他和班里好几个男生玩在一起,身高也拔节般生长。他被选为了班长,老师器重他、相信他,同学们喜欢他。他时时站在班级聚光灯下,成了人人称道和羡慕的好学生。
六年级是白河人生里最快乐的一年。只是临南三年的碎片时不时跑来侵扰,让他无法忽略一个事实:他不过在矮个里拔高个罢了,甚至还有部分来自他在外边接受过更好的教育。
小升初,白河可以直升镇上的中学。对白家来说,最经济的方式就是直升。
白河的母亲陈香说:“要不要让儿子去城里的学校试试?”
教育此等大事,白河奶奶专门带了白河到城里找她在城里工作的四女儿一齐出谋划策。
白河的父亲白鹏的声音在手机的扩声器里听着特别沉:“城里的学校当然更好,就是……”
白河的四嬢白兰热情地打断了他的讲话:“让小河试一下嘛,试一下又没得撒子大事。诶?最近哪所学校有场考试来着?”卧房里传来一阵翻找东西的声音。
白河在客厅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一半因为房间里的对话,一半因为动画片真的太无聊了。即使他的性子沉稳,当白兰给他调到《果宝特攻》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头两个大,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哦哦,找到了。”白兰从门后的一堆杂物里掏出了一张学校的宣传单。“是七实,七实还可以嘛,今年高考升学率有80%呢。”
白兰的丈夫张海,白河唤作海叔的人也说:“让孩子去试试,读不读再说。”
于是,白河去七实考了试。为了这场考试,白河和奶奶在城里多逗留了两天。
白兰带他们去逛了街,想分别给白河和奶奶,还有留在乡里的爷爷买一些新衣服。
穿衣镜里,衣服光鲜亮丽,穿衣服的人却黢黑,身材也臃肿,只不过他长高了许多,显得没那么“肥猪”。他低头看见衬衫扣子处因紧绷而撑开的口子,一团团自惭形秽的浓雾又朝他袭来。
张海与他看见了同样的东西,跟白兰说:“小孩子还要长,莫买那么紧身!”
白兰闻言上下打量了白河,“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穿起这身还是帅,就是有点小。”她招呼店员换一件大码的来。
白河犹豫着说:“四嬢,我还是买那种衣服合适……”他指了指另一个架子上挂着的一排T恤。
白兰看了一眼说:“你喜欢那种啊,你去挑,挑好了一起给钱。”
白河受宠若惊,“不用那么多……”
“没得事,四嬢好多年没看到你了。”说着就带白河过去挑衣服。
最后白兰给白河买了一开始挑的衬衫,牛仔裤,还有一件T恤。
搞定了他,白兰又欢欢喜喜地给爷爷奶奶挑起了衣服,白河得了闲,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店门外是一个十字路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繁华嘈杂,这是他回到林田第一次进城,眼前的景象和他记忆里林田城区的拥挤逼仄天差地别。
时代在发展,日新月异,他不想被落下。
白河像想起了什么,走到店门外,看服装店的橱窗。橱窗里摆着一个等人高的男性模特,模特赤身果体。白兰来到这家店,一眼就相中了模特身上的深蓝色衬衫和牛仔裤,招呼着店员取下来,给白河试。店员还没来得及给模特换上新套装,模特只好在橱窗里难堪的赤身果体着。
白河凝视着橱窗玻璃上倒映的自己,奇异的与赤身的模特重合。身后是如临南一般的熟悉既陌生的嘈杂与繁华,现代与都市。
“是的,我不属于这个地方。不过,只是此时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