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的世界》思钱

3、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一早上，张荟荟接到电话急急忙忙赶到医院。愁云再次笼罩张家。
　　今天外面的声音格外宁静，张平安以往能听见好多人的哭天喊地。一片黑暗里，他失去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他只知道，李残荷来看他，是晚上，李残荷走了，是早上。张平安想，今天为什么这么长，快点到晚上啊！残荷会来看他。学校里，三年级六班来了位新老师。“同学们，你们李老师请假了，最近我来给你们上课，请把书翻到六十七页……”
　　没有人和张平安聊天，医生护士每次来访，是例行公事，只有家人，会对他说些话，门外的脚步声毫不遮掩，轻而易举闯进张平安的世界，偶尔脚步声会被另一边的汽车喇叭声驱逐，稍后不甘心似的再来挑衅。张平安想这些脚步声真有意思，听节奏就知道那个人匆忙还是和缓；听响度就知道那个人走路脚抬多高。
　　这段日子，张平安除了闹钟声，只听过一次算的上音乐的曲调。那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话都睡不清楚，会唱一支只有他自己懂得曲目。可能是平时看动画片学的，也可能是父母平时放过的音乐。
　　想到孩子，张平安松口气。他和李残荷没有孩子，这样李残荷是不是能改嫁？他这种情况，不知李残荷再婚会不会犯重婚罪。如果他们有孩子，他躺在医院，这是一种丢舍不了的麻烦，放残荷自由，她是一个好女人，她不应该一辈子浪费在一个植物人身上。
　　吊瓶一滴一滴，葡萄糖缓慢进入张平安身体，维持这个人基本生命。被子下的身体，病服包裹的肌肉，失去它该有的青春，垂垂老矣，萎缩。张平安比刚到医院时瘦了一圈，没人在意，张平安本身也不知。
　　身上包裹的严严实实，一条围巾遮住大半张脸，已经入冬了。李残荷又一次走进医院，进来时她明显瑟缩一下。她讨厌医院，医院救不了丈夫，救不了孩子，什么都救不了。走进张平安的病房，他还是老样子。空调开的暖和，热气吹的李残荷浑身出汗，她摘下围巾，垂死之人的脸出现了。
　　那张脸，很白。脸颊，嘴唇失去健康的红润。白色上醒目的红色，黑色扎根在眼睛周围——长久的哭泣与未睡。
　　她坐在熟悉的椅子上，长长呼出一口气。李残荷凝视丈夫，突然，她跳起来，疯狂的拿包砸在张平安身上。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为什么要躺着？你为什么留我一个人苦苦支撑着家？你一个人在医院不管不顾，所有的全都丢给我……”李残荷撕心裂肺的大喊大叫，尖利的声音引来很多人围观。她的脸因用力而充血，变得通红。手里的动作一点不停，包拍在被子上，发出啪啪的声音。李残荷把包高高举起，包落下去的同时腰成轴上半身弯下，每一下都使足了力气。周围的指指点点，围观丝毫不能影响她，她以前是多么体面的人！
　　周围人评价，“这女的疯了吧，她老公都那样了怎么不好好照顾。”“你说什么风凉话，她老公都不知道能不能醒，这女人没跑已经不错了。”
　　……
　　李残荷打他，张平安感觉不到疼，可他心疼。他的老婆，究竟发生了什么？受了天大的委屈，发这么大的脾气。残荷他是知道的，哪怕生气，也是讲道理，哪会打人啊。张平安这辈子最对不起家人，尤其是残荷。自己娶回家的老婆，是让她享福的。结果现在困着她，消磨她的时间，金钱，精力。
　　小腹传来的疼痛让李残荷不得不坐下缓缓，她哇的哭出来，所有的委屈，心酸，苦楚从口中奔涌而出。我到底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让开，你们让开。”张荟荟从人群中挤进来。她一把抱住嫂子，眼泪也忍不住跟着掉。“嫂子，你别哭，我们会好起来的。我马上就毕业了，我可以帮忙分担你的压力，我们都会好好的……”
　　两个女人抱在一起痛苦，为了亲人的不幸，为了自己未来命运的担忧，还是可怜李残荷的生活。周围人看了一会没有看点就离开了，有些人离开心满意足，有八卦可以分享；有些人离开意犹未尽，没看尽兴；有些人离开心里难受，极度同情这家人，太可怜了……
　　熟悉的哭声，让张平安回忆刚出事的那段日子，家人也是这样，哭的肝肠寸断。哪会儿张平安好怕死，他害怕他们会放弃他，每天他们的哭泣是他的安慰，看来家里人是在乎他的，天天难受。这个时候张平安想死，死了好，不是别人的负担，自己也舒坦，可是他怎么死呢？人能安乐死吗？不知道。他也说不了自己的诉求，张平安后半辈子难道只能躺在这里，等待自己的身体衰老，死亡。
　　啊！
　　不要这样，出生不由自己，死了还不由自己，这辈子他有什么事能自己做主。张平安的意识不甘，双手攥拳，眼珠凸出。张平安在黑暗中寻求出路，到底该怎么办？
　　两个人中，还是李残荷先恢复平静，发泄一下，心里好像舒坦了。她看张荟荟比自己都痛苦，她还是没进社会的孩子。“好了，荟荟，我们都不哭了。好久没来看望平安，我们陪陪他。”
　　眼泪被嫂子抹去，张荟荟的难过随着嫂子的手离开。张荟荟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腿蹲麻了，她借助李残荷的力量站起来。李残荷差点被张荟荟拽倒——她多么虚弱啊。
　　到这里，李残荷没有别的话对张平安说，她只想自己一个人舔舐伤口，别人再难过，都比不上她的哀伤。张荟荟小心翼翼搀扶嫂子，“嫂子，你身体好了吗？要不我们去医生哪儿看看，身体最重要。”
　　麻木的摇头，苍白的嘴唇和苍白的脸色融为一体。李残荷走的很慢，每走一步，身体都疼得更厉害，不间断的提醒她失去了什么。
　　渐渐的，李残荷想开了，家里只能算有点资产，比不上大富大贵。平安身上不知道还得花多少钱，父母年纪大，还没有退休金。荟荟刚入社会，她还年轻，总要有点资产傍身。既然失去了，是她们之间没有缘分。李残荷不是没有想过求募捐，问题是张平安什么时候能醒？李残荷想想还是放弃，不能消耗别人的善良，社会中需要善良。
　　从那天李残荷的大吵大闹后，张平安更孤独了，家人看望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他像一个有纪念意义的废品，留着他有点价值，却放在角落吃灰。偶尔护士来，只是看望他的状态，顺便挂水，维持活人的生息。
　　世界一片混沌，张平安从睡梦中清醒，从清醒中沉思，反反复复，张平安分不清自己是不是醒着。
　　“老公，我想吃鱼饼炒年糕。”
　　“行啊，我回家给你做。”
　　“我不想吃你给我炒的，你炒的不如外面的好吃，我想吃的是那种被酱裹满，甜甜辣辣的年糕。”
　　“好，老婆，我去买，你等着吃就好了。”
　　李残荷依旧穿着那件张平安求婚时的淡蓝色波纹长裙，头发用鲨鱼夹随意夹着，少了几分端正，多了一丝随意。张平安看着还是斯文帅气的男人，会满足爱人日常的小要求。
　　“对了，你最近怎么回家越来越晚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不接，怎么？长本事了。想出轨？”李残荷语气冷酷，表情凝重，大有一副你要是承认我就咬死你的架势。
　　这一天天想什么呢，张平安淡淡一笑：“我怎么会出轨，我最爱的是你啊！”
　　“你真的只爱我吗？”李残荷认真的看着张平安，瞳孔里倒映的全是他。
　　“不。”李残荷微微一愣，反应回来他说的话，还没来得及做出质问，又听他说：“我当然不会只爱你，我爱我的家人；我爱我要好的朋友；我还爱我的国家，这个和谐的社会……爱有许多种，在爱情方面，我只爱你。”张平安的话不是随口哄哄李残荷的敷衍回答，这是深思熟虑的回应，他告诉李残荷，这个世界不止有爱情，有很多美好的感谢，这些感情他都一样珍视。
　　听了这番认真的答案，李残荷脸颊染上淡淡的粉。真的是，这人怎么比我还会说。李残荷很开心，她更深的了解了爱人。这就是理想中的爱人，有自己的观点，有健全的心智，如果只围着她一个人转，这样的爱人很“单调”，从张平安身上，她明白，他享受这个世界。
　　“哼。”霸道中包含了浓重的娇软。李残荷一个拳头打中张平安胳膊，“你还挺会说，不过这个答案，我满意。”说完李残荷忍不住笑，张平安陪她一起笑。
　　天空的月亮不圆满，可一点不影响它的光芒。张平安的回答不是最动听，但李残荷认可。两人的手在月亮的见证下慢慢靠近，触碰，最后大掌拉着小手，彼此都在。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李残荷冷不丁开口。
　　“有吗？”张平安抬头，空中只有一弯弦月，还有几朵明显的云，连颗星也没有。
　　“让你多读点书，你不听。这都不知道。”
　　“老婆可以告诉我这个不懂的人吗？”
　　“回去自己查，这句话，夏目漱石说的。”
　　“好，记住了，你说的每一句话，从此我都会记住。”
　　这男人怎么回事，情话张口就来，我不是他初恋吗？他不是理科生吗？“我的话不需要你都记住，你只要永远记住一句：今晚的月色真美啊。是我对你说的，且一辈子有效。懂吗？”
　　“懂了。”张平安肯定的点头。
　　警笛声刺耳尖锐，划破了宁静的夜晚，搅碎了张平安的美梦。张平安后知后觉，做梦了，一觉醒来，他还是那个躺在床上的植物人。万般孤寂涌上心头，他竟不知如何自处。张平安渴望知道今晚的月亮是什么样的，他想知道李残荷当年说的话还算不算数。思绪停顿片刻，不算数的话没关系……
　　黑夜到达最浓重的时刻，李残荷坐在屏幕前，揉揉酸涩的眼睛，批完学生作业还得备课，这时间走的真是快。她不经意被窗外的月亮吸引，是新月啊，一个新的月份开始。
　　月亮不圆满，月色永不变，今晚的月色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