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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   思绪放空,时间回到一月前。

      钟淮安要死了,她从来没有像哪一刻这么清晰的意识到这件事。

      永安殿未落锁,宫人们弥留之际滚烫的鲜血从皑皑白雪下蒸腾而上,有食腐鸟寻味从廊下飞过,又被羽箭一击毙命,连最后的哀鸣都未来得及发出。

      宫门未开,木窗也只留了一条缝,阳光透过狭窄的缝隙艰难地挤进来,勉强在红木案几前留下了潮湿黏腻的光影,钟淮安歪歪斜斜地靠在软塌上,往日里前呼后拥的长公主,此刻身后却只站了一位宫人。

      “我原本以为这一生过的不算可悲。”

      “虽为公主,却没有囿于后宫;虽是谋臣,却未被圣上猜忌;我手握重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世上好像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我与王共天下,如果不是那个人,我本该如此一生。”

      钟淮安声音偏冷,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勾出容祈安的名字,和着窗外纷纷扬扬的细雪,满殿都是被冻上的灰尘。

      “说来可笑,我是王朝第一位公主,生于世家倾轧,自幼便被灌输了辅佐皇帝之责,时局纷乱,群狼环伺,最开始的时候,我与阿泰连奏章都只能看批注过的。”

      “我汲汲营营走到这一步,而容祈安又是那么轻松就让我功亏一篑,可他明明才是野心勃勃妄图颠覆社稷的那一个!”

      坠露站在她身后,模糊的铜镜里还映着钟淮安并不端庄的姿态,回忆里执掌生杀的钟淮安与现在叹息的她重合,竟让坠露恍惚起来,满宫都知道,长公主逃不掉了,映着残雪的刃已在房梁上挠出刺耳的啸鸣,坠露眼眶发红,钟淮安却轻笑:

      “坠露,我好后悔。当年泰和殿上,为什么没杀了他?”

      钟淮安掐一缕白雾望天,声音也飘渺如烟:“坠露,你说,这一局,本宫还能赢吗?”

      “殿下......”坠露捏紧了手中的帕子,昂贵又脆弱的丝质布料在她指尖被破坏了结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吉人自有天相。”

      钟淮安却笑了一下,其实她们都知道,已成定局。
      *

      细数钟淮安这一生,好像没有过过一天轻松日子。

      在别的少年恣意洒脱欢声笑语之时,钟淮安在御书房与笑里藏刀的重臣周旋,为一点微不足道的权柄在泰和殿伏低做小,她跳过了天真无畏的童年,一步便跨入了成年人尔虞我诈的世界。

      后来年迈的托孤大臣擦了满头的汗,语重心长道:“长公主,陛下将要及冠,这些年您殚精竭虑,于国于民都无愧于天地,只是您手腕太过强硬,世家怕是皆怀恨于心,若是不急流勇退,恐怕......”

      钟淮安剪了灯芯,摇摇晃晃的烛火将她的脸映得通红,她道:“大人多虑了。”

      钟淮安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只是她已经站在的悬崖边,向前一步,粉身碎骨,后退一步,尸骨无存。
      可死又何惧?

      从她垂帘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她究竟背负了什么,就算是死,她也不可能让这些乱臣贼子称心如意,她不光要扶持皇帝,还要让皇帝真正成为天下人的皇帝!

      所以当那个三元及第的寒门学子容祈安出现时,钟淮安将他推给了陛下。

      可那时,她也想不到,自己竟引狼入室,几次险些命丧其手。

      容祈安此人太会隐藏,面上温润儒雅,等钟淮安发现他的诡计多端、狼子野心时,皇帝已经将他视为了亲信,局面已经不是钟淮安三言两语便能挽回。

      时至此时被他逼上绝路,钟淮安竟不觉得吃惊。

      钟淮安听到廊下石板路被重物压过的声音。

      “容大人。”她道,门外之人并没有出声,但她知道他听得到。

      钟淮安一生心狠手辣,唯一一次手软就是当年在泰和殿上放了容祈安一马,却将要因此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容大人,谢远何在?”她自嘲地笑笑,虽知事情几乎无转圜的余地,却还是想为自己争取半分,万一谢远成功了呢?

      空气沉默着,指甲上精致的蔻丹被汗水晕开,如同悬在钟淮安颈上染血的铡刀。

      就在钟淮安以为容祈安不会回答自己时,她听到了男人清冷的声线,像是温水在寒潭里层层荡开:“谢将军欲刺杀晋王,如今已被投入诏狱,择日问斩。”

      厚重的帘子被挑开,脚步声由远及近,钟淮安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输了。

      齿间有血腥气蔓延,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铁锈味渐渐散去时,钟淮安才听到容祈安的声音:“殿下。”

      容祈安垂着头,不知何时为钟淮安斟好了茶水,腰间系着的令牌与佛珠随着他靠近的动作撞得叮咚作响,他还是那副温润的笑意:“长公主,今日元宵佳节,莫要让陛下等久了。”

      钟淮安抬头,男人盛着幽潭的眼与她相撞。

      容祈安很好看,用坠露的话说便是:容大人一副小白脸长相,明明是文官却看起来宽肩窄臀,想来若是去戏班子,靠这般外貌也能混成头牌。

      他有一双单纯无害的杏眼,便是这一双眼,旁观满朝忠良流尽了鲜血,目睹无数背叛与阴谋,搅弄着那些在权力巅峰挣扎的灵魂,引他们在欲望的漩涡中迷失,最终走向毁灭的深渊。

      他手中未曾染上鲜血,却已经是钟淮安午夜梦回都不愿相见的梦魇。

      “容大人,本宫真的很好奇,晋王究竟许了你什么?”

      “如果当日泰和殿救你的是本宫而不是晋王,你也会如现在这般为本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

      容祈安不答,只是看着她:“殿下想救谢将军?”

      钟淮安抬手捏上茶杯,她的手指被烫的有些红,面上却无半分不适,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得盯着容祈安,如今死到临头,她竟放松了些:“早知如此,当初泰和殿上,本宫就不该心慈手软。”

      “殿下后悔?”容祈安指尖有一瞬的用力,又快速松开:“罢了......”

      “为何?”钟淮安看着他,眉眼微弯,还有心情笑:“因为今日是本宫的死期吗?”

      “殿下说笑...”容祈安话音未落,便见黑红的血水顺着钟淮安的眼眶、嘴角缓缓滴落,她却依然挂着笑脸,就好像今日同往常没有什么分别。

      是鹤顶红。

      什么时候?

      容祈安猛得顿住,一向难以琢磨的温吞神色出现了一瞬的裂痕,探身查看时,鬓边一缕碎发垂下来,像在森林中藏匿的毒蛇,安静又准确地攀上钟淮安唇角溢出的血沫。

      “你什么时候服的毒?”可能是怕染上谋害长公主的罪名,容祈安乱了分寸,连敬语都忘了用,转头向外喊:“宣太医!”

      钟淮安笑了一下,一口血喷在了容祈安侧脸:“边关动荡,长公主‘病逝’,谢氏一门忠肝义胆执御剑保皇,却因误伤晋王被捕,此情此景,怎可伤老将之心?而你,推忠臣入狱后又该如何自处?”

      这便是钟淮安的计划。

      若成功,晋王死,晋王派系转瞬如沙;若失败,她死,皇帝顾念亲情必会对长公主门下臣属留情,以她一人,保所有人再徐徐图之。

      容祈安微愣,眼里被鲜血染得通红,他缓缓直起身子,将钟淮安的头放在自己手心,似乎要亲眼确认她的死亡。

      良久,脸上的血迹才被不慌不忙地擦拭,殷红的血涂开,半红半白,宛如修罗:“为了谢远你竟能做到如此田地?”

      “阿泰好歹也是本宫殚精竭虑扶持起的皇帝,便是本宫死了,容大人想要掀翻这朝堂,也要费些力气。”钟淮安牙齿都被鲜血染红:“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容祈安顺着她的视线低头,乌青的指尖里有红线缓慢游动,他沉默片刻,转而却轻笑,伸手帮她擦净了唇边的血迹:“长公主不必为臣担心,毕竟臣还有几十年时间。”
      *

      容祈安睁眼时已经再一次抱着钟淮安的尸首踏出永安殿。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钟淮安毫无血色的脸,上一世也是这般,甚至连钟淮安尚未散去的体温都一样。

      坠露不顾尊卑死死拉住了他:“大人逼死公主,如今又何必假慈悲?”

      “放开。”容祈安面无表情,眸色被鲜血映得通红。

      坠露不听他的,固执地要将钟淮安拉进自己怀里,却被匆匆赶来的太医侍卫拉去了一边,眼看公主的尸体就要被带走,她口不择言:“容祈安你也配碰公主?你作恶多端不得好死!”

      侍卫脸色变了变,坠露没事已经是陛下念及公主亲情,如今她在这里大放厥词,容大人哪会容她?

      长刀出鞘时坠露仍在叫嚣:“你们杀了我啊!反正公主已经不在了,我也没什么留恋了!但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姓容的狗东西!”

      “你想杀了我?”容祈安突然停下,一直系在腰侧的佛珠被挂在了钟淮安左手,和容祈安胸前的玉扣缠在了一起:“我会请陛下放坠露姑娘出宫,若是姑娘愿意,可以来容府当值。”

      容祈安垂眸看钟淮安,竟露出个笑脸:

      “提前祝姑娘早日完成公主的遗愿…杀了在下。”

      风过廊下,有什么东西在众人都无所觉时悄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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