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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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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云在心里参拜诸天神佛,到门扉洞开后,她心里已如走马灯转,预见了自己日后身陷囹圄、饱受牢狱之苦的惨状。
内室安静,连摇曳的烛火都沉寂如烟。
矮塌上的丝缎蜷缩成一团,桌上的茶水还冒着白烟,几只椅子散乱地堆在角落,衣架角挂着流苏,烛光将女子长袍倒影在地上,影子摇摇晃晃,奕云的心也跟着摇摇晃晃。
除非大变活人,否则奕云想不到这一览无余的偏殿还能在何处藏人。
完了,我命休矣。
锦衣卫不够怜香惜玉,甫一推开门就立刻列队将所有出入口都层层把守,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领头的队长冷哼一声:“今日宫中倒是好戏纷呈。”
“司宾,人呢?”被点到名,奕云才‘扑通’一声跪下,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那一堆椅子动了一下,钟淮安裹了大氅蹲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头,说话有些瑟缩:“大人是来寻我的吗?”
“实在不好意思,方才饮了酒有些困,不小心睡着了,衣裳还未换好。”
*
方才还歌舞升平的大殿一片寂静,锦衣卫刀未出鞘,将大殿层层把守,皇宫顷刻间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牢笼。
陛下不在,舞女乐师还是跪了一地,赴宴之人酒都吓醒一大半,一个个噤若寒蝉,动一下都不敢,钟浅面色难看,抬手就要把杯子砸出去。
“郡主不可!”贴身侍女压低了声音,身子僵硬着惊呼,勉强拦住了钟浅的动作,但没拦住钟浅的脾气。
“本郡主还要陪你们在这里浪费多久时间?”钟浅心情不好,语气更不好,她父亲是先皇的族弟,祖上也是有从龙之功的,当年长公主见了她也会亲亲热热喊一声‘妹妹’,区区锦衣卫什么身份,也敢为难她?
钟浅话音落地很久都没有应答,再询问的话显得她咄咄逼人,直接起身离开又显得她心虚欲走,一时竟有些两难。
侍女见她气得面色发黑,麻利地倒茶递给她:“郡主消消气——”
“我没生气。”虽然嘴上这么说,钟浅还是接过了茶杯,抬头时却见一行人鬼鬼祟祟从侧门进来。
*
钟淮安站在大殿角落眼观鼻鼻观心。
方才她一路回来已经将今日之事完全复盘:秦明宣安排了针对谢敏的杀局,而又有人安排了对容祈安的杀局,容祈安怕是早知道此事,借秦明宣对谢敏的志在必得在宫中部署,查宫案时便能借陛下的手剪除一些直接听命于秦明宣的探子,怪不得他不阻止秦明宣这等荒唐行径,原来是一箭双雕。
她身后站着两位女史和一小队锦衣卫,一群人呈保护姿态将钟淮安半围起来,把她和四周冷硬查探的人隔离开。
容祈安和谢敏两位苦主都不在,皇帝身边的内侍公公抄着手站在大殿中央:“今日事发突然,关乎陛下龙体康健,请各位大人配合——”
“那她呢?”
有女声叠着梁公公的尾音响起,梁公公伴驾多年,算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即便是狐假虎威,也鲜少有人敢同他这般别苗头。
梁公公抬头,钟浅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停在半空中,见是这位嚣张跋扈之名在外的和硕郡主,一言不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钟淮安还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
“宴席一半她就没了影,刚刚才鬼鬼祟祟进来,不查吗?”钟浅语气中得幸灾乐祸藏都不藏,她一出声,全场如坐针毡的公子小姐们全都看过去,钟淮安所处的那一片角落立刻成了焦点。
钟淮安有些迷茫地抬头,就看到两个带刀锦衣卫站在了她面前:“请小姐配合工务。”
钟淮安嗫嚅两句,缓缓将目光移向了身后“押送”她过来的锦衣卫小队长李峰,然后又瑟缩一下,将目光收回来,头也更低了,声音小得好像蚊子哼哼:“小女......小女的衣裳被郡主弄脏了,只是去梳洗......”
“你胡说!”钟浅愤怒反驳,才说了一句话钟淮安就缩了脖子不住重复“郡主饶命”,倒显得钟浅仗势欺人。
对面的锦衣卫皱眉沉默,分析了钟淮安的肢体语言后看向李峰,明明同是锦衣卫,他们却好像并不熟,简单地打了招呼交换职级后就沉默下来。
一个看着委屈得要掉眼泪的钟淮安,一个看着自己并不相熟的同僚,满眼提防。
“小姐,麻烦跟我们走一趟。”男声平直无波,公事公办地抬起一只手示意钟淮安这边走。
身后是容祈安的人,容祈安今天唱这么一出大戏就是为了有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收拾这些不听他话又有些身份的探子,被他们带走无异于自己找死;
眼前应当是皇帝的人,陛下式微,同空架子区别不大,况且他是将钟淮安看做“刺杀容祈安”的嫌疑人,跟他走好像也没什么活路。
怎么想都是死局,但钟淮安不想死,还能怎么办?
“大人,大人不可啊,淮姐儿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若是进了大牢,这以后……这以后可怎么办啊?”
人群中哭得伤心得女人是钟淮安的嫡母姜仪,姜仪乃平阳王府庶女,当年平阳王榜下捉婿,又不舍家中嫡女,便选中了姜仪。
钟文宇家境贫寒,好像所有的运气都用在了殿试上,入朝堂领了个闲职后几年都没有动静,生生将姜仪一个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磋磨成了里能操持家务洗手做羹汤、外能与邻里据理力争不给人占一丝便宜。
后来钟文宇事业渐好,他们也有了第一个女儿——钟淮钰。
再后来便如所有的话本一般,男子总是多情扰,钟文宇外出公干时对一位歌女一见钟情执意纳妾,于是家中很快就有了第二个女儿,钟淮安。
姜仪恨钟淮安的亲母,认为是她破坏了原本平静的生活,可她去的早,姜仪一腔怨恨无处疏解,全数转移到了钟淮安身上。
姜仪凌厉的眉眼下挂着两滴晶莹,看得出她很努力,都不敢抬手碰脸,生怕自己眼里的泪就这样消失:“淮姐儿在家中虽然跋扈,但也万万不敢做出这等逾矩之举啊,请大人明鉴!”
她声音恳切,一字一句都像是在为钟淮安开脱,但在场哪个不是人精,连钟浅都忍不住冷笑:“看来我倒是多此一举了?”
钟淮安眼里也挂着两行泪,满是不可置信和脆弱:“母亲,我没有……”
她胳膊受了伤,包扎得草率,此时鲜血正缓慢得浸着衣裳,钟淮安借擦泪将大氅笼得更紧,好在大家这会都觉得她被嫡母暗伤心中正是难过,没人在意她鬓角细密的汗珠。
只是如此一来,这里她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钟淮安抬头,似乎是受尽了委屈,下唇咬了又松,半晌才憋出一句:“小女愿同大人去——”
“不可!”
钟淮安一直沉默着权衡利弊的亲爹终于开口:“我朝律例,传唤官家女子需持大理寺文书,曹大人此举不合礼法。”
他说完,才有断断续续的附和声响起。
有人说钟大人说的有道理,若是钟四小姐被这般不明不白地带走,开了这个头,锦衣卫往后可就无法无天了!
也有人说事急从权,本就是钟四小姐自己身上疑点重重,若是等锦衣卫去取了大理寺文书,在场这些人还不知要在宫中被关多久。
姜仪气不过,她对钟淮安表面功夫素来极好,眼下如此自毁名声就是为了一击必中,只要钟淮安进了一次牢,她就能让钟淮安永世不得翻身,怎料自己共枕多年的丈夫在最后一刻出尔反尔?
她拉了拉钟文宇的袖子,目视前方:“老爷这是何意?我开口前你也不曾反对,此时出来做好人?”
“钟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淮安若是被带走后患无穷,岂是你这个后宅妇人能懂的?”
闻他此言,姜仪侧头看他一眼,嗤笑一声又转回来,安抚地拍了拍大女儿因紧张扣紧的双手,什么都没说。
姜仪不说话了,倒是钟淮安更着急些,胳膊的伤越来越疼,等大庭广众之下血洇出大氅,她才是必死无疑。
钟淮安张了张口,还没发出声音就被打断:“曹典,你别仗着陛下宠信你便无法无天,四小姐是谁的人你心里清楚。”
钟淮安闭上嘴,电光火石间想到了什么,方才钟文宇开口唤这位锦衣卫曹大人,她才想起当年坠露送进锦衣卫的人中确有一位姓曹的,是叫曹典吗?
李峰声音极低,也就是钟淮安实在离得近才能听清楚,按理来说她现在应该做足怯懦小姐的姿态,但听闻此话,实在没忍住抬头看了眼李峰,世界上竟还会有如此蠢笨的人?!
秦明宣肯定跟他叮嘱过,如果计划失败,这批钉子宁可错杀绝不能落到保皇派手里,除非他是疯了……
不,他可能没疯。
刺杀谢敏的钟淮安落到保皇派手中定是没什么好下场,但被秦明宣接回去就不一定了。
秦明宣这人喜怒无常、脑子空空,但有一点,每次出现风言风语时容祈安都极快得为他善后,那就是好女色。
钟四小姐虽然被嫡母苛待,人跟个豆芽菜一样,但不可否认,她就是秦明宣喜欢的那种弱柳扶风型。
长公主内心有些崩溃,怎么到哪都绕不开容祈安。
曹典执意要带钟淮安去调查,钟文宇据理力争,钟浅幸灾乐祸煽风点火,钟淮安哭哭啼啼说大家这么为难还是小女跟曹大人走吧,梁公公四处拉架……死寂的大殿顷刻乱作一团,场面看起来居然有些好笑。
最终还是梁公公一锤定音,安排了两位嬷嬷跟着钟淮安一同去接受曹典的盘查,也算是给钟淮安提供一些保护,安了钟文宇的心。
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风或许很大,朱红色的宫墙上留下一块块斑驳的雨渍,让钟淮安想起了那年她吐在泰和殿已经凝固的鲜血。
曹典走在最前面,他的两个部下坠在最后,刀虽未出鞘,但足以让中间的三个女人噤若寒战。
钟淮安一只手在大氅里按着自己受伤的手臂,眼泪还在啪嗒啪嗒掉个不停,看得见多识广的嬷嬷都有些心疼,压低了声音安慰她:“小姐,别担心,曹大人看着凶实则很随和,也就只是问几句话,小姐又没做什么不必害怕,再不济还有老奴呢。”
闻言钟淮安感动地点头,又将伤处按紧了一点试图止血。
地上有雨后留下的水滩,还有经久未修的石砖,钟淮安在宫中生活多年,早就知道该如何分辨路上的‘刺客’,她小心翼翼、一步一顿,以至于听到曹典语气平和的“容大人”时思维还有些恍惚。
钟淮安抬头去看对面,没注意一脚踩进去,嬷嬷小声惊呼:“老奴帮您擦——”
她话还没说完就住了口,然后和钟淮安一起眼睁睁地看着泥点子落在一袭素青色长袍上。
钟淮安还没什么动作,嬷嬷先吞了一口唾沫开始道歉。
黑色的男靴闯进钟淮安视线,鞋面被泥水溅了泥点,好像已经干透,成了一个形状奇怪的伤疤,钟淮安听到他温吞的声音:“曹大人,你们这是...?”
曹典与容祈安关系应当不算好,行礼都极尽敷衍,想离开的心简直呼之欲出,倒与钟淮安不谋而合。
钟淮安不敢乱送,毕竟才刚刚刺杀过容祈安,她现在很难确认容祈安有没有发现什么破绽,伤口隐隐作痛,钟淮安咬唇,心越等越凉。
听曹典好不容易说了告辞便跟上步伐,她才松一口气,就看到黑色缎面的男靴又停在她面前,要不是钟淮安反应快,好险要撞进容祈安怀里。
刚凉了一半的心彻底凉下来,因为钟淮安耳边传来平和的男声:“你不是钟四小姐,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