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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四只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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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孩子回来的有些晚。
眼见着玉兰冲进来奶奶妈妈爷爷一通乱叫,问着早上给林叔准备的东西放哪里。
家里被剩下的爷爷拍拍脑壳,从房间里拖出来一个袋子。
“你奶奶中午收拾好的,给——等等,”爷爷拉住着急忙慌的孙女,嘟囔着,“清碧那小子不着调,打小没什么好饭吃,我再给他塞点吃的。”
“好哦。”
孙女乖乖的等在原地,看着爷爷包着下午刚出炉的各种面点,也都是他昨晚准备的。
放完,他大手一挥,“去吧。”
陈丽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她要去找婆婆。
晚饭时间,老人没有照常回到家里,公公骨头痛,就让他在家里等孩子回来,她出来找人。
手工的布鞋底踩在地上没有什么声音,她轻轻拨开会喜欢扒在人衣服上的鬼针草和苍耳,个别已经过分成熟的针草稍一抖落,就偷偷抓在她的衣角上。
朝着不算熟悉的路线前进,能够听见流水潺潺的声音。
水流穿过人造的小小灌口,汇通了四面的田地,确保一年四季都有足够的水汽来保持这块土地的湿润。
再走的近一些,人声也更明显,只是流水声更大,被裹挟在一起,叫她听不清晰。
穿过来,看见人影了,就听见老人的声音。
“我不和你说了。”
是头上银色面积更多的一位老人,气呼呼的站起来,看见她了,招手。
“丽妹,快把你妈带走。”
林秀英不慌不忙的站起来,哼了一声,“我才不和你说话。”
“林姨。”
陈丽叫着,过来扶住婆婆。随机对着林姨笑道,“姨姨要不来我家吃饭?”
林姨瞥了一眼气呼呼的秀英,“我才不去惹嫌,你们自己吃吧。”
“又少不了你那口饭。”
一旁的婆婆嘟囔着,但林姨已经拿起锄头扛在肩头,走之前又把一蛇皮袋砸在二人脚下。
“拿走拿走。”
“这?”陈丽弯腰打开,又合上,
“婶子,”她拿起来推过去,“这太贵重,你一个人也不容易。还是自己留着。”
“才不要。”婆婆也说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婆婆这份气性,“我家孙女还不急着嫁人。”
眼见得两个老人又针尖对麦芒起来,但还没说些什么,林姨深吸两口气,
“谁告你这是那些男娃娃的,这是我的!”
语罢就把东西往陈丽方向一推,
“不要你就扔了。省得老把我想的像个话本里的恶霸地主,天天弄些欺男霸女的把戏。”
气话,明显是气话。
陈丽拉住林姨的手,能感受到对方有些被气的发抖。
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在——
老人家也年纪大了,抱着气对身体也不好。
陈丽宽和的笑了笑,把两个人拉回来坐着,询问着发生事情的缘由。
“是,林震他们是来找过我,可我那会儿真的把玉兰的事自己定了?”
林姨抱着水喝了两口,“你就自己看见人过来,就自己想七想八的,秀英,你个闷驴坏性子,你坏,才把我想的坏!”
可谁叫那么巧合。
林秀英前脚看见人走,后脚林姨就抱着东西来和她说玉兰的事,这——
林秀英抿了抿嘴,鼻子呼了口气,“谁叫你不说清楚,老大不小了,说话还支支吾吾的。”
越大越幼稚起来,陈丽默默闭口,眼含笑意的看着两位老人拌嘴。
“我还得求着你收我的东西呐!”林姨眉毛一抬,“那是给玉兰的,一个女娃娃,天天搞七搞八,猪场弄不好就要赔死!你们都不顾着她,都让她胡来,家里有那个本钱吗!”
坐着的陈丽视线慢慢转移到刚才的蛇皮袋里,想到刚刚看到的东西,她眨了眨眼睛。
所以林姨是来给她们送底气来了。
“女娃娃怎么了?她爱弄啥弄啥,我家乐意。赔本赔本,啥都赔本,还没开始做你就爱唱衰,那什么也不用做了!”
林秀英眉毛也拧起来。
能看到一向随和的婆婆说出这些话也是少见。
陈丽没有开口,再倒了两杯水,递给两个气喘吁吁的老人。
真是的,只是说两句话就喘成这样。
都是老大不小年纪了,明明是抱着好心——怎么老要弄得剑拔弩张的。
“你就,你就只会说!”眼见得林姨都要被气撅过去,陈丽连忙上前拍了拍林姨的背,被对方拉下手,轻轻放在一旁。
“你晓不晓得人都在外面笑你家妮子,说她心气高,会摔得惨。”
陈丽叹了口气,伸手拉住还想要争论的婆婆。
“姨,谢谢。”
一直以来,林姨都在帮助她们。
从玉兰的出生,到玉兰的长大,都是大家一直互相看着起来的。
“谢谢。”
她又轻轻说了一遍,陈丽的声音也不是很大,但恰好距离够近,能够叫林姨听的清楚。
她侧了一点脑袋,能够看清楚面前的老人。
林姨也没有比陈丽高到哪里去。
只是平时雄赳赳的模样让人下意识忽视老人身躯上的矮小。
其实头发也都花白了,无法再找到一点夜的痕迹。
凑得近了,还能看到老人裸露在外的苍白头皮。
岁月会在每个人的身体留下痕迹。
眼睛不再明亮、变得浑浊。
皮肤不再光滑、爬满沟壑。
手脚不再灵活、逐渐迟缓。
心口不再敞开,开始遮掩。
只有灵魂。
只有善良的灵魂永恒如一。
“谢谢你。”
那些她们不在意的、属于外界的声音并没有消失。
而是被在意她们的人听见了。
“回家吃饭吧。”陈丽拍了拍两个老人的手背,把两个人的手叠在一起,装作没有看到两人脸上的别扭。
“孩子还在家等着呢。”
林姨,全名林玉芹。
大人之间的台阶,无非都是吃口饭的事情。
她抿着嘴唇,瞥了一眼还有一些呼吸不畅的林秀英。
打小,林玉芹就是性格比较泼辣的那个。
林秀英总是闷不吭声,啥也不说,就只会傻愣愣的跟在自己后头。
林家人多,但各有各的亲。
秀英总是啥也不想后果,不管是人生还是婚姻。
年纪到了,路上看着个人还不错,就捡回去做丈夫了。
而她当时看着一穷二白的陈玉山就来气,放着狠话说这家伙一定会后悔的。
结果两个人还真就那么过下来了。
一个傻子就碰巧遇到了另一个傻子。
两个傻蛋就迷瞪着、傻里傻气的过了几十年。
一点也不管外面说的倒贴、倒插门、吃软饭之类的话。
有时候她正要觉得秀英是个好运的人,傻人有傻福的时候——清和又出了事。
秀英身体不好,生他的那会儿差点没了半条命。
热火朝天的——血水一盆一盆的往外送。
她抓着自己从小到大都一起的小姐妹,手指比正在生产的秀英还要苍白。
那一刻她突然万分恐慌。
她是自家里的长女,母亲生子如同瓜熟蒂落,一个接一个的、轻松长了许多。
只都是女孩,母亲总在外头和别人说起孩子话题时,抱着嫌弃的口吻念着,“都是女娃娃,赔钱货。”
即使别人指着一无所知的自己说在孩子面前不要说这个的时候,母亲也只会无所谓的摆摆手。
妹妹,有了又走。
也有人在带走襁褓中孩子的时候,突然指着她说这个模样不错,要不一起带走?
她站在原地僵硬的被几个人冰冷的打量着。
母亲的视线转了两圈,锋利的眉头皱起,大喊着:
“滚滚滚。”
虽没有正面回应,但也没让其他人带走自己。
也许她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
但只有她一个是特殊的。
家里最终还是只剩下她一个孩子。
直到新的一年,被母亲带去据说是家族聚会的地方。
遇到了秀英。
腼腆的女孩子。
一个和母亲、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女孩。
但她却看到了所有那些未曾留下的妹妹的影子。
即使,秀英还要比自己年长几岁。
可秀英心这样软,嘴这样笨,怎么能做的了姐姐、怎么能做的了——母亲?
母亲是要足够冷酷。
冷酷到如同刑场上的刽子手,能够一手扯掉连接着自己血肉的脐带,再撕开那层薄薄的羊衣,翻了半天,才露出点疲倦的厌烦。
“啧。”
“拿走。”
她上前一步,那个湿润的、温软的东西就整个搭在她的手臂上。
小小的胞体眼睛都睁不开,从她的手上,再交到另一个的手上。
这才是她熟悉的母亲角色。
可秀英不是。
林玉芹捧着秀英的手臂,听着对方愈发虚弱的声音,心中恐慌更甚。
怎么那样一个小小的东西——就能吞吃掉一个人的半条命呢?
她在当下已经无法感知到时间。
只记得结束的时候身体都发僵,被人提醒着才动了动脑袋,发出骨骼咔咔的声音。
“是男孩。”
说话的人抱着个襁褓满眼兴奋。
林玉芹应该是高兴的,想要附和,眼睛却落到了还双眼紧闭的秀英身上。
切了几刀,缝了几口她也不清楚了。
秀英那样能忍的性子都在她的手臂上抓出了好几条血印。
男孩——
林玉芹眨了眨眼睛,眼眶有些酸涩。
“男孩好呀。”
秀英就不用再生了。
后来,她就跟着去学了接生知识。
那时母亲还笑话她,生孩子不就两腿一张的事情吗,还要学?
“做这种事情,会嫁不出去的。”
母亲阴恻恻的说道。
在外泼辣的林玉芹,在家里却寡言许多。只抬起那双和母亲一般无二的眼睛,耿揪揪看着人的时候也有几分阴冷。
“说不准妈到时候就会用到我呢。”
一语成畿。
叨念着最后一胎得男的母亲,顶着有史以来最大的肚皮来到了她学习的地方。
女人的面上带着她陌生的惧意和激动。
“我要你,你来——”
“来接你的弟弟!”
那么大的肚子,就在那么小一个身躯上,简直就像一个寄生体。
她被害怕的人群推了出来,看着母亲这副模样的时候,第一次感觉到女人躯体的渺小和柔韧。
母亲的脸太苍白了。
她把手放在母亲的肚皮上,有手脚从里扩印到外的痕迹。
多胞胎——
林玉芹往后看一眼,最经验老道的师傅从没有歇息的时候,只能偶尔抽空休息的时候提点她们两句,剩下的时间永远都在外奔波。
在场的都是年岁不大的姑娘,一看人这样都慌了神。
这在话本里是吉兆的多胎,在现实里就如同女人的催命符。
母亲似有所感,仓皇的拉住她的手,
“玉芹,玉芹——”
“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玉芹,你帮我,你救救我——你救我啊!”
母亲的力气大的过分,眼见被抓着的手臂都开始青紫,她也没有挣扎。
“打掉他——”她轻声和母亲说话。“要救你,就只能打掉他。”
“不——”
母亲抖着嘴唇,头昂起看着一脸木然的林玉芹,再看向自己的肚子,突然发力把她推开。
“不行!”
母亲叫着,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
“不要你了!没良心的东西!我要别人,我要别人来!”
“我要儿子——”
“这次一定有儿子——”
血水一盆又一盆的送了又送。
最终还是由她来为自己的母亲接生。
一是其他人大都害怕畏惧人命……
其他的原因……
林玉芹被汗水和血水打湿的睫毛颤了颤。
她也不是很明白……一直以来针对母亲的隔离疏远在看到她挺着的大肚子,嚎叫着她不想死的时候……
她的脚步就不由得动了。
到最后林玉芹对于撕裂的感触已经麻木了。
没有理会其他人惊惧的眼神。
林玉芹拿了个红袋子,把两个没有气息的肉球装起来,再站起来,走到奄奄一息的母亲身边。
这个女人已经气若游丝,但还是强撑着最后的力气睁开眼皮看她,看自己的孩子。
林玉芹能感受到其中饱满的期待之情,她抿着嘴唇,说。
“是男孩。”
女人放心松懈下来,缓缓闭上了眼睛。
病房里还堆积着十几盆没端出去的血水。
空气里满是腥气和热水混杂的味道。
林玉芹稍稍动动手指,感觉到胀痛。她低头一看指尖都被塞满了另一个人的皮肉组织,她的指甲盖都被掀翻一点,彻底的血肉融合。
旁边的学生都拥挤着慢慢走出去,不敢发出一声。
把空间留给了这两个人。
林玉芹甩甩手,坐在地上,静静的看着气息逐渐平缓的母亲。
母亲的肚子还有些弧度,身下的血却还是止不住的流出……这里已经没有可以装她的血的器皿了。
比秀英那会儿还要多的血。
林玉芹想,目光扫视过周围。
人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呢……?感觉这一整个房子都装不下了。
林玉芹伸出指甲开裂,沾满血沫的手指,轻轻放在了母亲沉睡的安详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细微的红痕。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样触碰到母亲的脸颊。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母亲这样亲近。
她的手太冷了。
林玉芹想着,她都把妈妈冻坏了。
母亲最后死在了产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