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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老街 ...

  •   “祝老师,我带你逛逛L市吧。”
      周五下午放学后,邢乐忽然说。
      祝瑾述来L市快半年了,他虽然不爱出门,但这座城市实在太小,半年下来早就逛得七七八八了,还有什么地方值得参观吗?
      “行啊。”祝瑾述还是答应了下来。邢乐说话总是有她的道理,祝瑾述并不介意纵容她突如其来的想法。
      那天莫名其妙结束的谈话过后,两人都很默契地不再提及此事。祝瑾述摸不清邢乐的想法,尽管如此,他还是主动联系了童年的玩伴易今越,毕竟邢乐是个女孩,他一个男人带着小姑娘出门住宿多有不便,所以想拜托易今越帮忙接待一下。
      拨出电话前,祝瑾述其实有些忐忑。他和易今越已经认识十九年了,易家和祝家多年交好,所以即便祝瑾述后来去了A市读书,二人也一直保持联系。但在他出事以后,易今越多次旁敲侧击地问祝瑾述的情况,祝瑾述却不愿多谈,渐渐和易今越断了联系,算起来两人已经一两年没有说过话了。
      电话通了,祝瑾述的心却越发不安。这两年的断联毕竟也是自己的错,如今却因为想拜托对方帮忙而主动联系,怎么说也有些厚颜无耻。易今越是个很直率活泼的姑娘,父母千娇万宠地养大,因此脾气不小,或许对方看见他这个不合格的故友的电话,会气愤地一把挂掉。
      “喂,今越?”祝瑾述怯怯地开口。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阵,正当祝瑾述以为易今越不会再同他说话的时候,电话那头忽然传出了轻微的抽泣声。
      祝瑾述的眼眶也红了:“今越,抱歉……”

      周六早上,邢乐准时出现在祝瑾述家门口,笑嘻嘻地让他“跟着我就对了”。祝瑾述也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任由她推着自己往外去。
      这是连日阴雨以来难得的好天气,暖融融阳光洒在祝瑾述身上,让他心情很好。邢乐推轮椅早就很熟练了,不会再像第一次见他一样手也不知道该往哪放,稳稳当当地推着他走在街上,拐了几个弯后进了一条小街。
      “这里是?”祝瑾述自己的确没到过这里。这是一条有些逼仄的小路,轮椅行驶在路上似乎随时都有卡在缝里的风险,所以哪怕离家并不远,祝瑾述也没有动过拐进这里的念头。
      不过现在看来,这里似乎别有洞天。
      一条窄窄的小街,比芙蓉街窄上许多但格外热闹,两旁都是挑着扁担背着箩筐的小贩,地上不少菜叶和水迹,不太清洁的样子,箩筐里地水果和蔬菜看起来倒是很新鲜。地面铺的还是大块的青石板,凹凸不平,前一夜下过雨就会有积水,等着倒霉的路人往上一踩,溅起一裤腿的泥水。小贩们扁担挨着扁担,路上的人也是脚跟挤着脚跟,要是一人因为小贩的伸手招揽而停下脚步,身后就会攒起一支小小的队伍来,像一堆颜色各异的泥团。祝瑾述坐着轮椅挤再其中,难免显得有些局促了。
      “这里是老街。”邢乐忽然开口,因为周围太吵,她特意提高了音量,声音依旧几乎被淹没进吆喝声里,“忘记今天是赶场天了,人太多了,我带你找个地方避一避。”
      祝瑾述被邢乐推着再次在人群中穿梭,低于人群几十厘米的地方是最拥挤漩涡中的无人问津之地,他看着人们后腰左右的地方,神情晦暗不明。祝瑾述没有告诉邢乐,这几年来他几乎从不踏足这样拥挤的地方,且不说人群中轮椅几乎寸步难行,就光是身边人在人潮掩饰里毫无遮拦的不耐烦目光就让他烦躁,他们的眼睛似乎在说“残疾人出来添堵干嘛?”。时至今日,祝瑾述依然难以忍受这样的目光。
      祝瑾述用若有若无的笑意掩盖不悦,而邢乐已然带着他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刚挤出人群,邢乐就在他身边蹲下了:“吃早饭了吗祝老师?”
      祝瑾述低头看见她迎着光的笑脸,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一下:“没呢。”
      “那太好了!”邢乐欢天喜地地站起来,“我请你吃早餐!不好意思啊,我真没想起来这事,不然我肯定不会选在今天带你来的。”
      是发现他心情不好了?祝瑾述努力地又笑了一下:“没事,去吃吧。”
      邢乐带他到了一家面馆门口,老板老远就注意到了他俩,没等邢乐开口,她就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招呼丈夫来帮祝瑾述搬轮椅,祝瑾述原本想让他们不用这么麻烦,两人却执意要让他到店里吃:“这天太冷了,里面有暖气,您有啥需要招呼我俩就行,这些都是小事。”
      “这是兰姐。”邢乐笑嘻嘻地指着老板,“兰姐这家店开了十多年了,我从小就在这吃。”
      “嗯,你好。”祝瑾述有些拘束,兰姐似乎看出他的紧张,笑着拍拍他的肩:“邢乐就这样,自来熟,我去给你打碗小米粥,你先吃。”
      “兰姐!”邢乐继续满不在乎地说,“这我老师,祝瑾述,以后他来这吃饭都要打折哈。”
      “原来是老师啊。”兰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你等着,我给你们一人多煎一个鸡蛋。”
      兰姐转身进了厨房,邢乐坐在祝瑾述对面,咧着嘴冲他笑。
      祝瑾述被她逗得也笑了一下:“怎么了?”
      邢乐摇摇头:“没,就是很开心,好久没有来这里吃了。”
      “这么喜欢这家店啊。”祝瑾述笑着说,“那一会儿老师要好好品尝一下。”
      “不全是啦。”邢乐摸摸后脑勺,“想到能带你一起吃好吃的,也很开心。”
      祝瑾述被这句直白的话刺了一下,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乐乐,你是大姑娘了,有些有歧义的话就不要对别人说了。”
      “祝老师又不是别人。”面被热腾腾端了上来,邢乐低头吃面,含糊不清地回答。
      祝瑾述失笑。他也不再和邢乐说话了,挑起面放进嘴里,面条柔软而劲道,混着鲜香的汤汁一同滑进嘴里,只觉得一片暖融融的,空气里都弥漫着牛肉的香味。兰姐在一片白烟中给祝瑾述递了一块眼镜布:“给我儿子买的,还没用过,祝老师你先将就用着。”
      祝瑾述很是感激地接过眼镜布,眼前的朦胧终于散尽后,他看见邢乐在看着他笑。
      “笑什么?”
      邢乐说没什么,但仍是笑。
      祝瑾述没有追问。这一碗滚烫的汤面将他的情绪全部融成了清透的大骨汤,美味的面条、老板娘恰到好处的照顾和面前小姑娘的笑容都让他放松,刚出门时的不安与烦躁虽然不能完全消失,但也被悉数溶解消散了。
      邢乐推着他离开面馆的时候,外面正好起了风,其实算不得什么大风,正好让有些迟缓的大脑醒醒神,可邢乐如临大敌地将自己的外套盖到了祝瑾述身上,夹克衫带着女孩身上的香气和温度,反而让祝瑾述觉得自己被烫着了。
      “老师不用……你自己穿。”
      “我看书上说你的腿不能吹风的,我不穿也不冷。”
      邢乐是个性格很固执的孩子,有时候她把自己钻进牛角尖里,软的说不得,硬的也说不得。祝瑾述正为难,兰姐忽然追了出来将一件牛仔外套递给邢乐:“我都忘了,上次你把衣服落我们店里了,正好还你。”
      邢乐很快地接过牛仔外套披在身上:“谢谢兰姐!”
      兰姐没有理会邢乐,反倒是看向祝瑾述,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轻轻地说:“邢乐从小就来我们这吃饭,我拿她当半个闺女,她性子要强,有时候拐不过弯,老师多担待。”
      祝瑾述点头称是,兰姐这才笑着摇摇手,示意他们快走吧。
      邢乐带着祝瑾述又拐进了老街,街上的人已经少了很多了,这一路的景象也一览无余。很窄的一条街,现在还没收摊的大多是一些老人,灰扑扑地缩在扁担竹筐边,不玩手机也不聊天,只搓着手低头,偶尔用藏在皱纹里的混浊眼睛打量过路的人。
      祝瑾述觉得有些心酸,身上那种知识分子特有的怜贫情结开始作祟,他想掏手机买点什么,反正也都是新鲜的蔬菜,回去做饭也用得上的。但邢乐似乎看出来他的想法,轻轻对他摆了摆手。
      “烂的。”她说。
      “现在剩的都是些烂菜,卖得贵,还都是挑剩下的,专门卖给你这种好心人。”邢乐顿了顿,又补充道,“祝老师你可别觉得我心狠,他们不缺钱的,都是在家闲得没事种点菜玩。你刚刚想买的那个摊位,那老太太房子都买了四套了。”
      祝瑾述愕然,还没等他说出点什么,一群小孩子风一样从他们面前掠过,为首的小男孩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灰色秋衣里还掖着一块小汗巾,裤袋里却鼓鼓囊囊,他身后小伙伴也都捂着自己的衣兜飞快逃窜,只听得远处传来几句夹杂着各种亲戚的叫骂。
      “这是?”祝瑾述问。
      “哦。”邢乐嘴角挑了起来,“这边的大人大多都出去打工了,照顾小孩的基本都是老人。老人家爱贪小便宜,老教自家孩子在摊位上顺点东西走,一般也就是一把花生瓜子什么的,不值钱,大家也不稀罕和小孩子计较。”
      邢乐把手揣在衣兜里,仰着头呼出一口长气,现在的温度竟然已经能看见呼出的白气了,看来也真是天凉了。祝瑾述仰头看邢乐,忽然发觉她嘴角带着弧度,眼睛却没有在笑。
      “以前……”邢乐指着小孩子们跑远的方向,“我也是这样偷了东西就很得意地飞快跑掉。”
      祝瑾述静静地听着。
      “当时觉得那不能叫偷,小孩子嘛,随手顺点东西,多正常,是吧?其实也还是偷。”邢乐叹了口气,“但是没有人教过我,听着摊主骂人,我只觉得很得意,觉得这是我能干的表现。那么多小孩都被抓过,只有我没有。”
      “后来有一年春节,大年初一,我偷了一把花生放在兜里,也是走在这条路上,看见另一群小孩像刚才一样疯跑过去,忽然听到旁边有个女孩轻声说了句‘这是不对的’。那个女孩子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白,干净,又很漂亮很漂亮,穿着红色的小皮靴,靴子上一点泥和灰都没有,亮得能看见人影了。她被她哥哥牵着,很小心地绕着水坑走,他哥哥提着一大口袋我没见过的零食,说了句‘没教养的野小孩’就走了。”
      “那天我就忽然觉得,我的鞋好脏。我回去刷了好久鞋,但怎么也没办法刷到和她的鞋一样亮。我也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感觉,我只知道回家路上摸到兜里的花生时,我觉得好恶心,所以到现在我都不爱吃花生。”
      “那个女生好像是谁家的远房亲戚,回来祭祖的。那天遇到她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以为我讨厌她,可其实不是的。我不讨厌她,也不讨厌它干净的靴子,我讨厌我知道她是对的,我是错的,如果没有她,我就永远不会知道我是错的了,那我就不会难受了。”
      “说起来。”邢乐又笑了起来,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她和你还挺像的,都很白很好看,也很干净。”
      “乐乐。”祝瑾述只能喊一声邢乐的名字,却说不出什么话。他甚至无法出声安慰她,因为他心里清楚,如果是当年的自己,或许也会用那样天真得残酷的正义语气说类似的话,他会觉得这样的小孩子可怜,他会怜悯他们。
      祝瑾述觉得心里很难受,仿佛那年让邢乐难过的人是他自己。其实若不是自己曾经也那样优越而绝对正义,如今又落到这般田地,他大概从不会细想这其中到底有些什么书本里讲不清的道理。那些说不清的东西从来没人能告诉他,却又是真实存在的,它横亘在曾经的祝瑾述和曾经的邢乐之间,如今横亘在自己的现实和过往之间,可又是这些将他和邢乐相连。
      他唯一能抓住的,是自己明白,这个故事里没有一方需要怜悯。
      “我们走吧乐乐。”祝瑾述拽了拽邢乐的衣角,复又补充道“我和她还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邢乐问。
      一样干净,一样优越,一样在有“少年宫”的地方长大,分明都一样嘛。
      “我不会说你。”祝瑾述声音很轻却笃定地说,“我会把袋子里的零食分你一半。”
      邢乐愣了愣,忽然笑了,这次是眉眼一起笑起来。她推着祝瑾述慢慢地往前走,似乎很是漫不经心地说:“我想吃曲奇饼干。”
      祝瑾述笑了:“好,都给你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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