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欲性错误》油酥小葵花

8、河水分流

　　祝瑾述一连许多天都没有来上课，邢乐的注意力多少有点难以集中。
　　他的确需要休息，所以哪怕他执意要来上课，邢乐也会软磨硬泡地不允许，但真的好几天在学校见不到他，邢乐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最近每天都下雨，晚自习课间，邢乐站在走廊上发呆，忽然闻到一阵很浓郁的桂花香。不知道是哪里的桂花开得这样晚，偏偏又在一阵连一阵的雨里冲破了雨幕飘进楼里，到了她面前来，那一定是一簇很鲜艳漂亮的花。
　　这样想着，邢乐忽然朝楼下跑去，一头扎进雨幕，雨水瞬间将她包裹。天上来的温柔的水就这样拥抱她半长的头发，拥抱她泛青的眼圈和消瘦的身体，校服是宽大的网，网里是鱼，鱼在江河湖海里漫游，最后游进一团馥郁芬芳里。上课铃早就响了，没有人会看见她，邢乐碰着桂花仰着头看天空，忽然觉得生命是这个残酷世界给她最美好的礼物。
　　湿漉漉的邢乐拎着湿漉漉的桂花从后门走进教室时，除了方月，大家都没什么反应。
　　大家早就习惯邢乐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便她上课上到一半忽然冲进雨里把校长的车胎扎爆了，大家都不会觉得奇怪。只有方月还会不知疲倦地一次次问她：“老大，你干啥去了？”
　　“摘花。”邢乐像小狗一样站在后排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站在讲台上的周麟终于受不了了，重重地咳了一声。邢乐吐了吐舌头，坐回了座位上。
　　“摘花干啥？”方月问，接着露出点揶揄的笑，“给祝老师送去？”
　　邢乐白了她一眼：“把我当什么了？我是很尊敬他，但不是脑残粉哈。”
　　方月嘿嘿一笑，给她递了张纸让她擦头发。
　　数学课结束了。周麟前脚刚走，后脚胡建华就进了门，拿着一叠纸让班长发给大家。方月屁颠颠地去了讲台，刚看到第一眼就冲着后排的邢乐大叫：“老大！分科意向表哎！”大家纷纷侧目，倒搞得邢乐有点不好意思了，挥挥手示意其他同学别看了：“叫啥叫嘛，分就分啊，大惊小怪。”
　　话虽如此，那张轻飘飘的纸到了邢乐手上时，她还是忍不住发愣。窗户没关，一阵风吹进教室，让身上还没干透的邢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邢乐把视线从分科表上收回来，继续看着桂花发呆。
　　这朵花，自然是摘给自己的，可喜欢桂花的的却是祝瑾述。两者有区别吗？他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不行吗？
　　和今天相似的那个雨天，邢乐刚从祝瑾述家里离开就下起了雨，它没带伞，和今天一样冲进了雨里，却不像今天心情轻盈。她忍不住地反复回忆先前的祝瑾述，眼眶泛红地大喊她全名的祝瑾述，脸上那种痛苦的神情，她一生不愿再见到第二次。
　　根据承诺，那天邢乐的确没有看祝瑾述的腿，可她能摸到。祝瑾述双腿上凹凸不平的疤痕似乎也在她心上红肿疼痛，她用温热的手指抚摸上那些疤痕的时候，也曾想过它们大概是什么模样。这么多疤，受伤的时候流了多少血啊？那该有多疼？应该比邢永昌打她的时候还要疼上百倍吧？文弱清瘦得似乎一吹就会倒的祝瑾述，怎么能捱过那些疼痛的？
　　祝瑾述曾笑着打趣邢乐，说她遇到问题就要刨根问底问个不停，简直是个小牛角精。邢乐当时没有否认，现在也是更加认同，她的确有反复提问的习惯，但当一个问题本身就让她痛苦的时候，接二连三的提问只会让她更加难以忍受。可这也有好处，不是吗？每个问题都有正反两面，同时提出很多问题，也意味着或许会有别的思路可以思考。
　　比如祝瑾述的腿，让他疼痛难忍的腿，可既然还会疼痛，说明还存有知觉，那是不是说明有朝一日也有可能康复呢？
　　那天邢乐在雨中站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回学校，反正她逃课老师们也习以为常了。她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却不知道最后应该去哪里。哭泣对她来说有些丢面子，所以初中的时候她总是站在雨里哭，以为这样就没人看得出她在哭了，事实上这个行为很蠢的，真心关注她的人，哪怕越过雨幕也能看见她通红的眼睛。
　　那天邢乐走在雨里，却没有哭，她找了个网吧，擦擦手上的水就开始开电脑。网管认识她，所以不敢多话，但实在担心她身上的水会把电脑弄坏，所以提心吊胆地偷偷观察她，看见她只打开了浏览器，对着网页开开关关查了两个小时资料，最后叹了口气，电脑都没关就走了。网管忍不住凑了过去，想看看她都在看些什么，却只看见满屏的“医科报考建议”“理科就业前景”这样的浏览记录。
　　就看这？看了两个小时？
　　网管摸摸脑袋，想起自己前一天的确没有休息好，或许是眼睛出现了幻觉。刚刚来的那个，应该不是邢乐吧。

　　祝瑾述一连休息了一周，神清气爽。倒不是他非要摸鱼，只是校长实在太客气，生怕他没休息好再出事，三令五申让他不许提前结束假期。回去上班那天，祝瑾述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发现似乎圆润了些。
　　心情很好的祝老师刚进办公室，就被闻讯赶来的胡建华从头到尾地问候了一遍，祝瑾述略带尴尬地同他寒暄了半天，胡建华才颇有些为难地说出了他的真实意图。
　　“那个……祝老师啊，”胡建华挠了挠自己的秃顶，“本来我也不想你刚返工就太劳累，但现在确实有件事得你出面。”
　　“没事的，胡校长，您有事就直说，我现在身体已经没问题了。”祝瑾述说。
　　“主要是邢乐的事。”胡建华说。
　　“邢乐？”祝瑾述心头立刻警铃大作，“她又和同学打架了？”
　　“没有没有，”胡建华连忙摆手，“不是这件事，是文理分科的事。邢乐要学理，虽说我们做老师的应该尊重学生的选择，但她文科确实更突出一些，我希望……你去给她做做工作。”
　　原来是让自己去当说客啊。祝瑾述了然，点头答应了下来，心里却觉得莫名烦躁。邢乐想学什么是她的事，凭什么为了学校升学率好看就要强迫她学文呢？祝瑾述虽然答应了，但心里却打算阳奉阴违，随便问两句就了事。
　　“你愿意就好。”胡建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那你现在跟我去办公室劝劝她吧？”
　　现在？
　　“这么着急吗？”祝瑾述声音还是轻，却隐约带了几分不悦。胡建华这么着急地叫他去劝人，大概是已经把人惹毛了吧。
　　果然，一进校长办公室祝瑾述就感觉不妙，邢乐站在校长桌前，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浑身上下都写着“不耐烦”，看见祝瑾述进来，直接就把不爽摆在了脸上。
　　“胡校长。”邢乐冷冷地开口，她一向是叫胡建华“小胡”的，“我选理选文有什么好劝的？还要把祝老师拉过来当说客，有必要吗？”
　　“行了乐乐，别说了。”祝瑾述朝胡建华抱歉地笑了一下，示意自己要单独和邢乐聊聊。
　　胡建华关上门出去了，邢乐不爽的表情才慢慢消失。她走到祝瑾述身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他们怎么把你叫来了？”
　　“我休假结束了，不关胡校长的事。”祝瑾述拍了拍邢乐，让她不用担心。
　　“真不疼了？”邢乐别别扭扭地问。
　　“真的！”祝瑾述指着自己的脸说，“你看，还长胖了不少呢。”
　　邢乐终于笑了一下。
　　祝瑾述也松了一口气。这一周以来，邢乐虽然也会到他家写作业，但两人几乎没有交流。不知道是怕打扰他休息还是那天的事让邢乐心里不自在，祝瑾述正好也想找个机会同邢乐破冰，这倒也是不错的时机。
　　“乐乐，坐吧。”祝瑾述拍了拍身边的椅子，“你告诉我，为什么坚持要学理呢？”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邢乐的语气仍是不耐烦，但对着祝瑾述说话时还是忍不住放轻了声音，“就是喜欢而已嘛。”
　　“喜欢理科？”祝瑾述笑了一下，“我倒是听你们物理老师告状，说你老在他课上睡觉呢。”
　　“那是他太啰嗦……”邢乐脸有些红，轻轻低下头。
　　“那是因为什么？想学理科专业？”祝瑾述温柔。
　　“行了祝老师，别问了，反正我一定要学理。”邢乐站起身，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谈话了。
　　“乐乐！”祝瑾述摇着轮椅跟上她，“这是一个重要的决定，事关你的未来，我作为老师有责任替你把关。你文科更好，大家都知道，如果你实在喜欢理科我也不说什么，但你得告诉我原因啊。”
　　“哪有什么原因……”邢乐扭过头不看他，“随便选的，不行吗？”
　　“乐乐！”祝瑾述急了。
　　“祝老师。”邢乐摆摆手说，“前途这个东西，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的。没人在乎，连我自己都不在乎，大家分科都是瞎选的。他们都可以瞎选，那我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我在乎！”
　　话一出口，不仅邢乐，连祝瑾述自己都愣了。他用咳嗽来掩饰尴尬：“我是你的老师，也是你的朋友，我应该为你的前途负责。”
　　“我的前途不用你替我负责。”
　　祝瑾述轻轻拉了拉邢乐的袖子，邢乐很想直接离开，却不忍心将他的手甩掉。转过身时，他只看见祝瑾述仰着头，也不恼，用一种温柔到近乎宠溺的神色静静看着她，邢乐立刻丢盔卸甲地脸红了。
　　这是什么表情啊！
　　“你不想让老师干涉你，老师理解。”祝瑾述的语气依然是一名循循善诱的好老师，似乎那一份耐心只不过是出于身份与责任，“可你告诉老师，你为什么要坚持学理，好吗？”
　　邢乐不想再看他了，只好闭上眼：“那……那我说了，你不准管我。”
　　“不管你。”祝瑾述笑着点头。
　　“我要学医。”
　　祝瑾述的笑容消失了。
　　邢乐看着祝瑾述的表情变化，心想早就知道会这样，叹了口气：“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邢乐走出去几步，祝瑾述才回过神来。
　　“乐乐！”祝瑾述大喊，后面那句“为什么”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只是颤抖着嘴唇，注视着少女单薄的背影。
　　“是你想的那样。”邢乐说，“这是我的选择，你说了不会管我的。”
　　不可以。祝瑾述忽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上涌他忽然有些后悔只身一人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当时他带着点自暴自弃，想不依靠别人也不再停留地活下去，却没想到一个孩子想替他买单。
　　“我都在干什么。”祝瑾述捏了捏鼻梁，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搞错了什么，或许是因为他本身不是师范专业出身，又或许他原本就不是善于与孩子们相处的人，不然怎么做了半学期老师，就害得学生想要赔上自己的前途去帮他。
　　“邢乐，你……你听我说。”祝瑾述艰难地开口，“老师知道你是好孩子，可你不能为了我赔上你自己的未来，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没有不公平，祝老师。”邢乐的声音连一丝波澜也没有，“我要是没学好，不会找你麻烦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祝瑾述苦恼地扶住了额头，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倔强的小姑娘。她平常看起来随和，实际在认定的事上软硬不吃，他没想到自己教学生涯中遇到最大的坎会是邢乐。
　　“乐乐，你听老师说。”祝瑾述最终还是决定给邢乐来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老师也有，哪怕坐着轮椅也能走下去的。老师不想拖累你，老师想看到你有光明美好的未来。”
　　“做医生就没有光明美好的未来吗？”邢乐问。
　　祝瑾述想起自己学医的朋友绝望的哭喊，忽然很想笑：“可能确实没有吧……”
　　“老师你说什么？”邢乐没听清。
　　“没什么。”祝瑾述又清清嗓子，“我只是希望你学点自己喜欢的东西，为了自己，不要为了其他人。”
　　“可是……”邢乐苦笑了一下，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一个少女脸上显得有些滑稽。她两手一摊：“我没有喜欢的事。”
　　“怎么会没有呢？”祝瑾述温柔地笑，“大家都有自己喜欢做的事啊。”
　　邢乐没有说话。
　　“真的没有？”祝瑾述干笑了两声，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方月说，梦想就是现在最想做的事，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治好你。”
　　这孩子，说话实在是太直白了。祝瑾述哭笑不得，邢乐看起来做事游刃有余，对某些事却迟钝得很。
　　“乐乐，你想清楚，老师的腿去过很多地方治疗，都说治不好，最好的情况也就是能站起来走几步。世界上那么多专家都解决不了的事，你怎么保证你能做到？”
　　“可你不是说过，只要我们愿意努力，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吗？”邢乐面露无辜地说。
　　祝瑾述再次扶额：竟然用我上课讲的鸡汤来呛我。
　　“这不一样，这……”
　　“好啦祝老师，”邢乐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当然没法保证我能做到，但是为了这件事去努力，对我来说也不是坏事呀。我长到这么大第一次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
　　“可你想做的事不应该是为了我。”祝瑾述低低地说。
　　邢乐忽然蹲了下来，仰着头看祝瑾述的眼睛：“祝老师，你在害怕？”
　　祝瑾述忽然觉得被劈了一下，后颈一阵麻，连忙扭过头去：“不管怎么样，你都该为自己做选择，选不擅长的科目很痛苦的。”
　　邢乐站了起来，转头望向窗外，忽然换了话题：“我朋友劝我以后考出这里，走得远远的，可我从来没有离开过L市。”
　　“我很害怕，祝老师。”
　　可是一想到去那么远的地方是为了你，我就没那么怕了。
　　窗外的风吹了进来，几场秋雨过后天气已经很凉了，那阵风让裹得很严实的祝瑾述也觉得有些冷，穿着单薄的邢乐站在风里，却似乎毫未察觉。祝瑾述忽然想起“伶仃”这个词，明明不是什么好词，却无端地很适合她，清凌凌站在风里，好像马上就要被吹走却飘飘荡荡的没有依傍。十几岁的女孩子总是有些忧伤的青春烦恼，可是听着邢乐说她害怕，他竟然真的觉得心被风拽了一下。
　　“老师，A市很远，是吗？”
　　祝瑾述点头，又想了想：“也不太远，坐飞机两个小时就到了。”
　　“那也够远的了，”邢乐说。
　　“你……想去A市吗？”祝瑾述问。
　　邢乐摇头：“我只是说说。”
　　祝瑾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乐乐，我跟你做个交易怎么样？”
　　“什么交易？”邢乐疑惑地看他。
　　“这次期末考，你总分考到年级前五，我带你去X市玩。”
　　“前五？”邢乐咋舌，随后又问，“X市？省内那个？”
　　祝瑾述笑着点头：“我中学以前都是在X市过的，离这里比A市要近一些，去的话费用都由老师出，去吗？”似乎是怕邢乐不愿意，祝瑾述又补充道，“分科志愿表我去和校长说说，等从X市回来再填也来得及。”
　　邢乐沉默了。她推开门走出校长办公室，看见外面一片紧紧包裹着世界的天空，然后就朝教室走去。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回到座位上紧紧攥住了那支黑色中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