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欲性错误》油酥小葵花

4、我来补给你

　　胡建华今天早早来到学校，在保安开口说“校长好”之前抢先大喊了一句“王师傅好！”，把保安弄得摸不着头脑。他哼着歌往办公室走，沏了一大壶平常舍不得喝的好茶，又端着茶杯到走廊上对着一排花盆激情朗诵了二十分钟的《念奴娇》。
　　路过的老师看见胡校长这副样子，都只是笑着摇摇头，他们明白胡校长这次“扬眉吐气”的激情大概还会持续不短的一段时间。数学组周麟老师在走过校长室后，又走进了语文备课办公室，将水杯放在了正在写教案的祝瑾述桌上。
　　“瑾述啊。”周麟说。
　　“哎，周老师，什么事？”祝瑾述依然露出那副惯常的和气笑容。
　　“你现在啊，哪怕是端着这杯水浇到校长头上，他大概都只会夸你浇得好，让他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祝瑾述摸了摸后脑勺，不明所以地看着周麟远去。
　　祝瑾述自然不知道，他到底给胡建华长了多大的脸。从胡建华斥重金将他从遥远的A市挖到L市六中开始，周边的一众中学就等着看胡建华的笑话了。毕竟胡建华平时行事张扬，没少仗着六中联考的成绩对着别的学校明嘲暗讽，这次他招来一个祝瑾述，更是恨不得敲锣打鼓地昭告天下，大家虽不明说，但都等着这次联考的结果。毕竟会念书的人不一定会教书，高材生到了六中，究竟是锦上添花，还是适得其反呢？这些质疑，并没少传进胡建华耳朵里。
　　然而联考的结果竟又让胡建华扬眉吐气了。六中高一联考虽然依旧以微弱的优势领先第二名，但尖刀班成绩第一次实现断层第一，平均分拉了其他学校的尖刀班三十分有余，尤其是语文单科成绩，前十名有六名都来自六中，而第一名则是一班的语文课代表邢乐，以141分的语文成绩成为了L市联考有史以来的语文最高分。
　　这份成绩，不难看出究竟是谁的功劳，在语文这样一个难以拉开分数差距的科目上，竟然能实现这样的跨越。胡建华这样想着，忍不住一边朗诵“仰天大笑出门去”一边踱步进了语文办公室，正巧遇到了前来问题的邢乐和耐心解答的祝瑾述，越看越顺眼，更是忍不住将两人从头到脚地夸了一遍，用词可谓是口不择言。从“满腹经纶”夸到“雏凤清声”，又从“一表人才”夸到“仪态万方”，最后搜肠刮肚也找不出成语了，眼看就要将“郎才女貌”脱口而出，邢乐连忙开口打断他：
　　“小胡，你快去忙吧，我这问题还没问完呢。”
　　“你这孩子。”胡建华笑骂了一句，显然也并不在意，“好好好，我不打扰你们学习，继续继续。”
　　胡建华关上门后，祝瑾述和邢乐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祝老师你别介意，小胡就这样，乐起来完全藏不住，非要全世界都看出来他心里得意。”邢乐说。
　　“怎么这样称呼校长，要讲礼貌。”祝瑾述说。
　　“切，他都不介意呢，你操什么心，”邢乐撇了撇嘴，随即狡黠地笑了一下，“小祝，这事你怎么看？”
　　祝瑾述只是勾起嘴角：“我没有意见，你呢？乐乐。”
　　邢乐被噎了一下，脸上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显然很不习惯被这样称呼。被叫“邢老大”习惯了，除了小区里老头偶尔会叫她一声“小邢”，还真没人这样叫过她。
　　“话说回来，你这次考得真的很棒，老师很为你骄傲，想要什么奖励？只要老师能办到的，都满足你。”
　　奖励？邢乐眼珠子一转：“行啊，老师请我吃饭吧。”
　　“没问题，想吃什么？”祝瑾述问。
　　“我想吃火锅。”邢乐说。
　　祝瑾述满口答应下来，两人约好周六在时代商场见面。
　　周六早晨邢乐起了个大早，把衣柜里的衣服都翻了一遍，最后苦恼地坐在床上发呆。大魔王实在不擅长打扮自己，也没有人让她觉得“应该打起精神来对待”，往常出门，没有朋友的一连串电话打过来她都不会轻易起床的。平生第一次，因为一个人的出现，邢乐有了“情怯”的感觉。
　　邢乐最终穿着唯一一件裙子出门了，时代广场底楼，它远远就看见穿着白衬衫的祝瑾述。祝瑾述向她挥手，白衬衫被风吹得飘飘荡荡，又随意又潇洒。他常穿白衬衫，每次看到却都觉得是不同的好看。
　　邢乐顿时觉得自己打扮得太夸张了。
　　祝瑾述靠近了，他笑着打量了邢乐一番，然后笑意更浓了：“很漂亮，乐乐是大姑娘了。”
　　邢乐又觉得自己打扮得挺好的。
　　祝瑾述同邢乐一起进了火锅店，邢乐毫不客气地点了一大桌子菜，祝瑾述也不说她，只问她还要不要吃点心。菜都上齐后邢乐才发现祝瑾述不怎么动筷子。
　　“我胃不太好，吃不了太多辣的，你吃就好，不用管老师。”
　　“那你应该提前告诉我啊，我可以点清汤的。”邢乐顿时觉得嘴里的食物有些索然无味了，“要不拿水给你涮涮，能吃吗？”
　　“不用不用，本来就是请你吃饭，你吃开心了就好。”祝瑾述补充说，“老师喜欢看你吃东西，看你吃得这么香，我也开心。”
　　邢乐还是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想了半天才找到话题：“老师不吃辣，是北方人？”
　　祝瑾述点头：“A市人。”
　　“哇，大城市哎！”邢乐感叹，“我看网上大家都说海底捞很好吃，我们这里没有。老师吃过吗？好吃吗？是不是服务很周到，还有拉面表演啊？”
　　祝瑾述对她抛来的问题一一解答：“我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味道也就那样吧，我大学的时候偶尔会跟室友去吃。服务还可以，人多的时候也一般，拉面表演偶尔才能看到。”
　　“不过那时候，我和室友会夜骑去几十公里外的地方看日出，有时候晚上没地方住，会去海底捞过夜。”祝瑾述的语气很平静，然而亮亮的眼睛似乎在描绘某段美好过往的图景，然后他顿了顿，又苦笑着补充道，“那时我腿还没受伤。”
　　邢乐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锤了一下，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反倒是祝瑾述开口安慰她：“没事，你不用在意，想问什么就问吧。”
　　“你的腿……是怎么受伤的？”邢乐只能一边小心地抬头看他一边问。
　　“车祸。”祝瑾述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差点小命就赔上了，在ICU待了几天才醒，醒了以后就站不起来了。”
　　看着邢乐手足无措的样子，祝瑾述越过噗噗作响的火锅摸了把她的头：“不用担心我，能捡回一条命我就够幸运了。其实我也不是完全站不起来，拄拐杖的话，也能走两步，不过走不太稳就是了。”
　　你是觉得你说的话算一种安慰吗？邢乐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咽下那口又酸又涩的浊气，她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滋味，这和自己被冤枉后罚做一百个下蹲的感觉不一样，这份感受与她无关，她却真切地为那份痛而痛着。
　　“那你怎么会想到来L市？明明A市更有利于你康复吧？”邢乐问。
　　祝瑾述闻言也只是笑，这也是邢乐第一次意识到，这么爱笑的祝瑾述大概有一大半的笑容都不是出自真心，不然怎么有人说出这种话还能笑出来的。
　　“我爸妈觉得自己养这么大的儿子突然成了残废，很难接受，所以开始准备生二胎，”祝瑾述笑着摇摇头，用那双第一次没有笑意的眼睛看着邢乐，“很荒唐不是吗？我也不想继续留在A市了，他们不愿意见到我，我也不自在，又正好看到了胡校长的招聘启事，想着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吧，所以来了。”
　　邢乐彻底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你……我……”邢乐觉得自己应该开口，然而一说出话就带了哭腔，连忙把话往回收，却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抽抽搭搭的停不下来了。邢乐不爱哭，哪怕被用教鞭打得手心红肿她也不会流一滴泪，可是为着面前这个人，心里那口泉似是要将她整个流淌干了。
　　“别哭别哭，”祝瑾述急了，连忙给她递纸巾，“你哭什么啊？我没事的，真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可是……呜……”邢乐哭得停不下来。
　　周边的客人都在偷偷看向这桌，毕竟一男一女一起吃火锅，女生还哭了，这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祝瑾述彻底败下阵来，他又着急又好笑。从小他就不擅长应付哭泣的女生，更别提这种念中学的小姑娘了，要是他还能跑，大概现在已经没影了。自己的事，他虽然不爱提，但也讲给过别人听，同情的、冷漠的、揶揄的眼神他都见过，但没有一个人像这个小姑娘一样，为了分明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哭得这么声泪俱下。
　　“你……你……”
　　祝瑾述没听清邢乐的话，只好摇着轮椅到她身边去：“我什么？”
　　“你怎么不哭。”
　　祝瑾述忽然真的有点想笑了，他用纸帮小姑娘把眼泪擦干净，又像给小动物顺毛一样轻抚她的背，哭笑不得地开口：“我哭什么啊？我早哭过了，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祝老师。”邢乐忽然泪眼婆娑地看向他，“以后你想做什么，要办什么事，都告诉我，办得到办不到的我都替你做！”
　　哭成这样，一开口竟然是这种□□老大的台词吗？祝瑾述真的笑出来了。
　　“好好好，”祝瑾述拍着背哄她，“乐乐最能干了，老师有麻烦都告诉你，好不好？”
　　邢乐抽泣着点头。
　　祝瑾述越看她越觉得可爱：“好啦，不哭了，乖，老师没事的，这都过去了。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啊，事业蒸蒸日上，你们又都很让我省心，我很满足，真的。”
　　这些倒不全是安慰人的假话，祝瑾述也是真心觉得L市不错：消费低、节奏慢、待遇好，如今看来——大概还有别的事值得他留下。
　　邢乐却不这样想。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祝瑾述这样的人会来L市定居，明眼人一看都知道他不属于这里。如果不是飞来横祸，他本该拥有大好前程，和所有A大毕业生一样在大城市生活，有光鲜体面的工作，而不是来这样一个连海底捞都没有的小城市做中学老师。
　　邢乐一生没有学过怎么安慰人，她不安慰别人，也不安慰自己，她的词典里最接近“安慰”的词就是“补偿”，在学校犯了错，她会努力考出好成绩去补偿老师；在小区犯了错，她会补偿性地帮大爷大娘干活。可是她该做什么来补偿祝瑾述呢？他失去的那么多，不是邢乐这样一个小姑娘能补回来的。
　　“我会更努力的。”邢乐忽然这样说了一句，祝瑾述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因果关系，却也只能顺着她说：“为什么呢？”
　　“我会更努力，变得更厉害。”邢乐擦干了眼泪，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被这样一双清澈又坚定的眼睛看着，连祝瑾述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个世界欠你的，我来补给你。”
　　这下轮到祝瑾述说不出话了，他只是渐渐没了笑意，然后伸出手轻轻抱住了邢乐。
　　“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