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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流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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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我像苦行僧一样将自己流放。
无数次我都梦见自己被人按着头泡在门前那条洒春河里。憋闷着呼吸不畅,惊一头冷汗,错愕地坐起来,父亲、母亲、淑婷每个人七窍流血坐在我的窗台上,冲着我笑。
我在国内最好的体育大学学了四年游泳,拿了一墙的奖牌,却没能在家门前的河里将最亲的人救出来。
我的心从那时起,就同那一辆乘着他们淹没的车一起,成了一具空壳,一团废铁。
他们是爱我的。我知道,我泪流满面。
钟表无力地走着,或是两点,或是三点,四五点也有。
我索性不睡了。将门窗都打开,赤脚在房间里散步。
我将自己流放,背起包去随便哪个城市生活,做义工,跟着师傅们打坐诵经,住在禅院里听黎明的钟声。
东林寺的静善师傅很喜欢我的勤快,却劝我下山,他说我的缘法不在这里。
23岁的男人背着他破烂的双肩包,报了一个最便宜的旅行团,坐上了前往尼泊尔的飞机。
他的头发干枯地蓬在头顶,两侧碎发耷拉在肩头,面色如死灰。如果您在那时候见到他,一定会冲他啐一口,“滚开,叫花子。”
飞机飞到喜马拉雅的平流层,我甚至在那时幻想自己从这里像一只鸟一样张开双翅飞出去,会不会到达永恒幸福的所在。
随手翻开的杂志上,介绍着能够飞跃珠穆朗玛峰的高山秃鹫是如何被母亲啄断喙成长的。
突遇气流颠簸,旁边熟睡的小男孩被惊醒,吓得抓紧了我的手。
我轻声问他,“你不舒服吗,是不是有恐飞症?深呼吸,深呼吸……”
他抬头看着我,小麦色的小脸上挂满浑浊的眼泪,小嘴嚅嗫着我听不懂的尼泊尔语。
我用英文问他,是一个人坐飞机吗,他还是不知所云。
我无力地叹了口气,只能用手轻拍他的背,用夸张的动作教他深呼吸,一遍遍重复。
飞机渐渐平稳,他的小手将我紧紧攥着,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我却被某种莫名的安全感包围。
降落在加德满都的那一刻,小男孩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绷起的脚尖也落在了机舱的地毯上。
他冲我双手合十微笑,我笑着对他比了个大拇指,摸了摸他的头。
在尼泊尔的一周,我转了许多寺庙。最后一天,旅行团的小汽车从博卡拉颠簸上路,去往加德满都机场。
出城前,一个小型广场上正在进行着一场开放式的演讲。主持人像牧师布道一样讲的绘声绘色,高饱和的手绘海报上是印度瑜伽修行者斯瓦米。
我透过车窗,看到海报上那个极瘦的老人在看着我,冲我微笑,眼神沉静的像一湖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我回到家乡广西百色,在一所不大的乡村小学任体育老师。
学校背靠阳明山,一高一矮两座山,常年青青的耸立着。晨暮间常有薄雾缭绕在山头。
我总觉得,那是头发花白的父母在天上看着我。
学校离家很近,我下午下了班骑自行车回老房子住。陪着顺路的学生纵队,我们一起顺着路边往山上走。
偶尔迎面走来几头水牛,赶牛人悠闲地喝着。
孩子们唱着山歌,银铃似的歌声环绕在阳明山脚下。
晚上我常常坐在自家院子里,放着禅乐练瑜伽。
院门大开,陪着我从小玩到大的大黑狗旺旺懒懒地趴在门槛上,它已经很年迈了。
父母和淑婷如果路过,会变成一阵风,打着旋儿来摸摸我吧。那时,旺旺一定会叫一声。
我学着母亲的样子为自己种下各色蔬菜,一日三餐,秋收冬藏。我像父亲一样迈进家门累了就直接冲进院子里舀一勺凉水大口喝,再脱光了衣服站在院子里冲凉水澡,像淑婷一样坐在门头用小鱼干喂旺旺。
叔伯婶娘们来请我上家里吃饭,我总是婉拒。他们并不记恨,隔天倒让孩子们端着头天做的圆子、灰粑来给我吃,说是特意给我留的。我顺便给他们讲一会儿作业题,天擦黑了送他们回去。
头一年的清明节,我在洒春河岸上呆呆地坐了一天。纸钱被晚间的雾气打湿,缩成了一团粘在地上。我采了一束野花,用潮湿的纸钱卷起来撒在了水面上,踏着月色回家。
后来每一年清明节,堂哥都会喊我过去一起祭扫,留我吃了饭再回家。
在父母和淑婷三年的大祭上。叔伯礼数周到地招待所有宾客,并不苛求我做什么。宾客散尽后,我坐在席间和他们喝酒,后半程抱着小叔又喝又吐。
他说,哭吧,孩子,哭出来就好了。
四年了,我没有再梦到过他们。
同事们说,丁老师,感觉你没有刚来的时候那么沉闷了。我腼腆的笑笑,跟他们拍着篮球去了球场。
仲夏,学校放假,我从湿热中醒来。
父亲入梦,他苍老了很多,背也塌了,但眉目间还残存着逼人的英气,我跟他长的很像。
父亲站在我床前,一会儿说粮食没有归仓,一会儿说旺旺的食没有了,一会儿说后山有块石头在往我们的房子这边滚落……
他描述的绘声绘色,焦急的舌头几乎打结。
我想按住他的肩膀,让他慢慢说。但他挣开我,离我越来越远,声音也越来越远。他退出了门外,化成了一团云雾,飘去了天上。
这房子是他卖粮食做苦力伐木头一分一分赚钱修起来的,他比任何人都珍惜。
放假前,县教育局发文通知,称招生困难,学校会压缩教师编制,音体美教师是首要裁撤的对象。
我隐隐觉得,自己待不长久了。
本想等到开学再看具体安排,看看能否被协调到其他学校,毕竟一时还没有其他对策。
但负责此事的高主任提前跟我放了消息,让我做好准备吧,只有我和另一个音乐老师是非师范学校直接招来的,当时没有审核教师资格证,如果用这一项卡人,必然是我们二位了。
高主任最后还出于私交,叮嘱我眼界要宽一些,“教音乐的小杜她老公在县城当官,没了这份工作她正好去那边相夫教子。你和她不一样,你不去大城市闯闯,可再就没机会了。”
焦灼的那几天,正好接到了本科学校院办老师的电话,通知我的档案出了一些问题,需要去一趟学校补充一下。本想质疑这些行政老师的办事效率,都毕业5年了,怎么才想起来翻我这个老校友的档案,难不成还需要我飞一趟北京吗。
来人说是的,尽量在9月份之前,甚至敬告我,不要影响到之后的就业。
思及毕业时我不管不顾赶回家,前前后后都在忙亲人的治丧,许多来自学校的电话都是含含糊糊地应付过去了,也许就是那时候搞错的。我的语气软了下来,表示一定会赶回去的,让老师费心了。
父亲的梦就是那一晚来的。
此后第二天,旺旺趴在自己的饭盆前,静静死去了。它太老了,皮肤松弛,牙齿稀疏,胡子也虚虚的蜷缩着,浸湿在口水里,它沉沉地闭着眼。
我将它埋在了门前的油菜地里。心里空空的。
我带着我和父母、淑婷,还有旺旺的照片,坐上了北上的火车。
那一晚,夏汛来临,暴雨如注。火车在南宁中转时被通知无限期晚点。我枕着行李同滞留旅客一起,在南宁站的候车大厅里迷迷糊糊睡了一晚。
早晨8点,小叔的电话将我叫醒,“筱春,家里房子被淹了。泥石流!”我征着,不敢相信,傻傻的站着。
车站广播在这时开始播报“由南宁开往北京西方向的Z286次列车现在恢复运行,请持本次列车车票的旅客前往第四候车室第2检票口检票上车……”,广播传到了小叔的手机里。他那边的男人喊着加油的号子像是在搬运物资,孩子哭闹,女人天啊地啊地喊,雨还在哗哗地打着屋顶,闷闷的。
我的心里钝钝地疼着。
“你放心,我们已经安全转移了。孩子,去吧,不要再回来了。往前走!”小叔在电话里对着我喊,这是他对我最后的祝福。
2011年8月,我登上南宁开往北京西的火车,没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