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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微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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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丫鬟,无父无母。
不对,我是有父母的,不然我就是孙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了。
我也不是一出生就是丫鬟,但是却是个丫鬟命。
我记事记得早,我现在都还记得我三岁的时候,破屋的一角有白烟冒出来,一股热气带着食物的香味勾人。
我蹲在架子床的床脚旁,脏兮兮的,口水糊了一脸。
我想爬过去,但是一只脚踩在我头顶上,用力往下压,碾了碾,“吃吃吃!就知道吃!老子被你们烧的,要啃树皮了!”
然后我就被卖了,那是个冬天。
他们把我用干草裹了裹,往我嘴巴上喂了点热水,就提出门去了。
人牙子花了五贯钱,就从那点头哈腰的男人手里接过了我,转手把我丢在一间漆黑的房间内,哐当一声关上门。
我那时没有觉得害怕,因为这里不漏风不漏雨,比之前的地方好,而且还有十几个跟我一样的细牙子缩在不同的角落里,我不是一个人。
至于我为什么那么小就知道我被卖了五贯钱,因为人牙子的老婆是个碎嘴又泼辣的老妇人,经常捏着一根手臂粗细的长棍子指着我们骂。
“有娘生没娘养的坏种,干点活就哎哟喂,老娘费劲吧啦的把你们买过来不是让你们当少爷当小姐的!呸!你可是花了八贯钱,还有你,花了老娘五贯钱……”尾音拖长,满是嫌弃。
木棍子指着自己,我就知道我是被卖了五贯钱。
从此以后,我没有了父母,我记不得他们,他们也一定忘了我。
我就像是天地间偶然而生的狗尾巴草,一茬一茬都一样。
那拿着木棍子的老夫人叫做刘婆,她男人外面称刘当家的,是盐官镇数得着的人牙子,往前数三代都是干人的买卖。
那时天还没有亮,我们十几个细牙子都要起来干很多活,扫地、洒水、煮饭、挑水,大一些的细牙子要被拉到码头扛大包,一个大包能压弯细牙子瘦弱的脊梁,压弯又弹回,弹回又压弯。
但是每次被拉出去的细牙子回来后,晚上都能吃两个又大又香的粗面馍馍。
我们都很羡慕,大家都想被选中拉出去干活,因为我们每天在院子里干活,只能吃一个。
我在人牙子那只待了两年零六个月十三天,就被苏家买走了。
之前我们十几个细牙子被拉出去很多次,身边的细牙子换了又换,我还是没有被卖出去。
不对,我是被卖出去了,但是早晨卖出去,第二天就被退了回来,太丑,洗干净了,也丑。
主家不喜非不要,所以我只当了不到一天丫鬟就被退货了。
刘婆一口唾沫吐在我脸上,连声骂晦气,啪的一声,蒲扇般的大手啪地印在我后脑勺上,我往前一突噜,鼻血空空而出,撒了一地。
不过幸好,如果我长得好看点,那买我那家人要求低一点,我就见不到我的小姐了,那我的世界将多么可悲黑暗。
苏家是刚来盐官镇的人家,苏老爷就任盐官镇从八品主簿,全家从甘肃搬迁而来,带的奴仆少,要买不少能干活的奴仆。
刘当家的瞅准时机,搓着手就巴结上,将手上吃白食的细牙子脱手不少,赚了满满一大口袋的铜板,刘婆笑的见牙不见眼。
我就是其中一个,我已经五六岁模样了,眉毛又黑又粗,手又粗又糙,像个小子。
苏家掌事娘子在一排的细牙子中看见了我,觉得我虽然长得又黑又丑,但是放在内院,是个干粗活的好手,于是伸出白胖的手指了指我。
我就被塞进骡车里,摇摇晃晃地被拉走了,像来时一样,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那时我不知道我长得丑,我只知道要有力气,有用不完的力气,才能有吃不完的馍。
苏府在盐官镇镇东,毗邻一条大河,大河又大又宽,上面闪着碎光。苏府也很大,大大小小的屋舍小院,老老少少的奴婢仆人。
下人都埋头走路,苏府的主人是抬头挺胸凸肚走路的。
苏老爷是个出了名的和气人,四十来岁,看着和蔼可亲,平日里笑眯眯,苏夫人也笑,是个笑面虎,她不是苏老爷的原配夫人,而是续弦,还是第三任。
不怪苏夫人不笑,下人们有时候聚在一起嚼舌根,挤眉弄眼道:“谁能笑得出来呢?指不定就又有那个丫鬟偷偷爬了床咯。”
这是难怪的,苏老爷虽然和气,但是在女色方面是不忌的,尤其喜欢年轻貌美的,这是苏府大家都知道的。
苏夫人也算是很年轻,不到二十五的年岁,容貌颇盛,眉毛细长。
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回来名下却有好几个少爷小姐。
一二三四……我后来扳着手指头数,我经常给王先生送糕点果子,我自己也跟着账房王先生学了点算数,
现在在苏府的一共是五个,如果加上赴任前死掉了两个,以及苏夫人陪嫁丫鬟生下来活了不到百日的两个,出了门子的三个姑奶奶,苏老爷至今一共有十二个孩子。
真多呀,王先生说,一年才十二个月呐。
在府上的少爷小姐都很娇贵,小姐每人都至少配有一个贴身丫鬟,少爷有一个丫鬟和一个小厮,就算是襁褓之中的婴孩也有一个乳娘和丫鬟。
少爷小姐平日里威风凛凛、矜贵逼人,他们的丫鬟小厮也高人一等,吃的用的都不我们小丫鬟讲究,脖子把头顶的高高的,我年纪小,长得矮,有时候能看见他们鼻孔里有几根鼻毛长出来了,一晃又一晃。
所以呀,府上每一个丫鬟小厮都攒足了劲儿想要往上爬,都是奴才命却谁也不甘居于人下,与少年在花园里偶遇啦,回眸一笑啦,做几块帕子丢在地上啦,做出好吃的吃食想方设法呈给小姐啦……
总之,每日里苏府都很热闹。
我自从来了苏府,就是最低等的小丫鬟。我年纪小,签了死契,没有父母兄长撑腰,长得黑,还丑,谁也瞧我不上,就是那地上的泥,每个人都可以踩上几脚,还嫌弃脏了鞋。
厨房的柴永远都是我背,水缸里的水永远是我挑,烧火的脏活累活都是我干,每日里天还没亮,我就要起来洒扫,天黑透了我还要纳鞋底,最厚的鞋底要用全身的力气针才能穿过去,针断了就要被婆子捶脑壳,一巴掌下去,头一晃荡能听出个响。
腊月里,府上老爷突然想吃鱼了,但是缸里的鱼已经冻结成冰了,没有人愿意上手,这事就落在我头上,我要把冰暖化了,把鱼破开清理干净。但是我没有热水,每个的灶都有有自己的理由忙。
没有办法,我只能用手掌的温度融化了冰,手指头冻得跟大萝卜一样粗,一出太阳就又红又痒,抓挠的血淋淋的。
但是我躺在木板床上,盖着单薄的被子,闭上眼睛,觉得黑夜真好。
五年过去了,我长大了,虽然梳着长发,脸也变白了,个子蹿高了,肩膀比一般的小丫鬟宽,丑倒是没有之前丑了,眼睛无神,嘴唇薄薄。
丫鬟们闲着无事就取笑我,嘴巴咧开,磕着瓜子皮吐在我身上,抿了红纸的嘴又红又大,像是涂了口脂的大鱼吐着泡泡。
我不敢反抗,只能低着头匆匆走过,我牢记我是签了死契的,命就是草一样贱。
她们有的是家生子,有的是签了活契,父母兄长都在本地,就算是有跟我一样被卖进来的,她们却不跟站在一边。
她们同样讥笑我、辱骂,对我拳打脚踢,仿佛与我完全不同,渭泾分明。
河那边人多势众,河这边势单力薄,以多欺少、以强凌弱,似乎从来就是毋庸置疑的。
我始终沉默,小心翼翼,始终躲着人群,远远眺望。
我经常给王先生送东西,王先生是府里的账房,已是耄耋之年,膝下无子,王先生夸我很有天赋,可惜是个女子。
我不懂为什么是女子就要可惜,王先生沉默着摆摆手,让我以后都用来了。
我想去牵王先生的衣袖,想要哀求,却不敢真正触碰,手就缩回去了,只能垂头丧气地走了。
以后的我更加孤僻,其他丫鬟更加看不惯我,有一个叫墨香的丫鬟用手指着我的眼睛,“你这双眼睛盯着谁呢?死丫头!还敢恨我!”
她的手指要戳入我的眼睛,但是我的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盯着她,不带丝毫怯意。她的手指停在我眼睛前面一寸。
她怵了,低声咒骂了几句,端着手离开了。
墨香长得好看,大家公认的,皮肤白,身段好,那一双眼睛尤其水灵,眼睛一眨,水波一片,因此她也很是有几分傲气,底下的丫鬟婆子都逢迎着她,有人说,墨香是个主子命。
府里的丫鬟小厮婆子都有名字,唯独我没有,他们的名字有的是父母取得,有的是主家取得,有的是浑叫的,好歹有个响。
名字是为了区分大家,但是我不应区分,我可以是个语气词“哎”“诺”“喂”,也可以是个动作,用手一指,用脚一踢,眼睛一瞪,眉毛一挑。
几天后,我的摔了,摔得很惨,鼻子脸糊了满脸的血,脚卡入石缝里,咔嚓骨折了,突出的石块很尖锐,划开血肉,深可见骨。
我是夜晚挑柴回厨房时,从栏上掉下去,平日里走这条路没有上千次也有上百次,没有一次摔了的。
管事娘子骂我缺心眼,走路都能摔,好好的柴散的满地都是。其他丫鬟都躲在柱子后捂着嘴笑,墨香一脸得意,挑着眉看我。
王先生给我请来了赤脚郎中,郎中干瘦的手在我脚踝处左右咔嚓几下,我的脚就复原。我疼的冷汗直流,咬牙忍住,不哼一声,郎中说,少见这样不怕疼的小丫头。
我扯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冷汗已经湿透衣衫。
第二天我还是要干活的,脚一瘸一拐,脚背包了一层又一层,肿的像是发胀的馒头,还是带血的馒头。
穿不了鞋子,我就直接踩在地上,捡了根老树杈撑着,滑稽的模样惹的丫鬟小厮哈哈大笑,墨香也躲在人群里笑,笑容却有些勉强。
墨香心里是恼怒的,却不敢发作,她讨厌那小丫头的那双眼睛,硬的像是冬天里的臭石头,直直盯着自己,仿佛能把人看穿,让人浑身不舒服。
我只是一步一拐地走着路,不去看因我而叽叽喳喳的人群,大家看我毫不在乎的模样,也没趣地散了。
一年后,墨香很突然地就被苏夫人发卖了,还是卖到蜀地的窑子里,天高地远。
一时间苏府风声鹤唳。
墨香哭着被拖走了的,没有让带走一件行李。
过了很久,小丫头们才敢在角落窃窃私语,听说墨香是勾引老爷,被夫人发现了的,夫人手段高,趁着老爷不在,从墨香的枕头底下翻出妇人丢的金手镯,被人当成拿住,第二天就被发卖了。
大家眼里都是幸灾乐祸、嘲讽,只有几个心软的丫鬟流露出丝丝怜悯。
我远远看着,依旧挑着我的柴,高大的柴垛几乎压垮了我,但是我却一步一步,走的很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