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话多话少 ...
-
“呀!这就是你家孩子,真好看!忒俊嘞!又高又白,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卢女士很会夸,自己差劲的说话技巧应该是遗传自老爸,程珊珊想。
“珊珊妈你可别太夸她了,再夸她尾巴要翘上天,我就求她能好好学。她初二了,一年后就要中考,现在的成绩我怕她考不上高中,可没把我们家愁坏。”张阿姨如是说着。
后边女孩的高度已经比珊珊高出了半个头,她低头下巴后缩,好奇的眼睛看着程珊珊,偶尔对视上还会害羞地移开视线。
程珊珊松了口气,至少这个女生不排斥家长安排的“团学活动”。
卢女士在非常努力地融入这个社区,也很享受这种夸耀带来的存在感。所以这不是第一次搞出这种奇怪的交流场面。之前有个阿姨的儿子,家长带过来的时候还装得很好,谦逊有礼,向往期盼的目光让程珊珊怀疑还能有人喜欢学习?
当仅剩下程珊珊和他开始交流后,他以一种嗤笑又作弄的语气问着一道道难度不一的题目时,眼角笑得刺眼。
程珊珊僵住了,但她还是下意识配合着出演这场邻里和睦、孩子一起玩耍学习的戏码。对方问一道,她答一道。后来,男生觉得无趣,双方无言的时候,她还机械地挑起话题,这个科目怎么学,哪个章节是重难点。
她承受不了这个男生的眼神,只能做到自顾自地演。
她尊重对方并不想学习的选择,但是她也无力反抗社会的规则。
他在父母面前戴面具,她其实也害怕街坊阿姨觉得自己并不真心,影响邻里关系。
但她有点想哭,为自己感受到的“讥讽”。
可是很多东西你无法证明,随时会被倒打一耙。就连母亲也只会觉得是自己敏感。所以她只能让自己“钝”一些,再“钝”一些。
演出进行到最后,双方家长都很满意。对方阿姨问儿子学到了什么,他不耐烦又不得不接戏,一直嚷嚷着饿要回去吃饭。卢女士达成成就,也很舒心快意。
程珊珊想:算了,她开心就好。
但今天张阿姨的女儿并没有如此,她从小心翼翼到逐渐放开地问,从不会的题目类型到科目各章节出题占比,从自己的学习习惯到刷题技巧。最后程珊珊和她交换了联系方式。
程姗姗又觉得卢女士的行为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那男的给她带来的影响也没那么大了。
“你看看!”卢女士看着俩女孩聊得确实不错,语调又开始得意和上扬起来:“我说吧!”程珊珊睨了她一眼,懒得和上头的妈妈争辩。
“你就是社交太少了!这个寒假你是不是哪儿都没去?你在南城都没有朋友吗?”卢女士质问后又叹气:“小时候那么活泼,怎么长成了这个样子!读书都读傻了!”
其实刚来南城时,卢女士对程珊珊的评价还是活泼机灵的,远没到傻的地步。
那个时候,程珊珊还没上小学,平常除了和社区里的孩子玩,她最喜欢的就是和卢女士去买菜。卢女士在菜市场冲锋陷阵,她就可以跟在后面“捡”战利品,一般是豆腐花芝麻糊,偶尔能收获蜂蜜小蛋糕。
但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有时,卢女士会把身后的程珊珊扯到前面来,“打招呼。”
对于妈妈“临时演出”的需求,小珊珊配合得很熟练。两腮上提,抿嘴笑不漏齿,大大的眼睛搭配着会更显可爱,稚嫩的嗓音甜甜地喊“阿姨好!”
在卖乖这方面,程珊珊颇有心得,不时还能来个对联上的祝福成语,常常逗得各个摊位的老板们“哎!哎!真机灵!”的夸奖,然后丝毫不影响双方你来我往,讨价还价。
侃侃而谈通常意味着社交能力不错。
小珊珊已能理解大人们对能说会道的孩子的赞美。
但是大人们实在太过高高在上。有时遇到其他人带着的孩子,“锯嘴葫芦”似得不吭声,卢女士就会叹息:“这个孩子智力发育可能有问题。”并用关怀的眼神看向小孩。
小珊珊也用关怀的眼神看向妈妈,不忍心告诉她对方小孩并不想理你。
能够想不笑就不笑,不想说话就不说话,小珊珊对于这样有骨气的小孩是赞赏的。
但她不可以。
虽然她还小,但她知道自己不可以。
小学转学面试的时候,妈妈说:“记得乖一些,老师喜欢听话懂事的孩子。”
回老家见爷爷奶奶的时候,妈妈说:“嘴巴甜一些,背的祝福成语记住了吗?”
珊珊都照做了,也收获了转学的机会、老一辈的夸奖。
直到渐渐长大,她发现“卖乖讨喜”是无力的弱者才需要的生存之道,并不为同类所喜。
她想,她当初应该学的是不开口的底气以及妈妈的砍价技巧。
但已经学不会了。
她别别扭扭地开口,拧巴着讲话,像一台不那么智能的人机。
肖家。
伍嘉禾在刷牙,同时也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
他近来身高窜得非常快,镜子里的自己从中央挪到了上方。刷牙的同时感觉到了嘴唇上绒毛的存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要长胡子了。寒假呆在父母跟前,大家都没发现。等下自己还是买个剃须刀带着比较好,不要总是麻烦姑姑。
其实伍女士已考虑得非常周到,东西也备得很齐全。肖家甚至还有他专用的碗筷和杯子,而伍嘉禾在自己家都没有专用的碗筷。
但就是这种生活习惯上隐隐的、到处的区别,提示着这不是他的家。
他会下意识地观察并记住:鞋柜每一层具体是放谁的鞋;厨房拖把和客厅拖把分别是哪个;滚筒洗衣机和波轮洗衣机不一样,不能停下来后立马往里面放衣服。如果不是肖扬确实不叠被子,他还会犹豫要不要整理床铺后再下床。
他非常清楚肖扬也不好受。原本喜欢关门独自呆在房间的表弟,因为自己的到来,不得不让出自己的空间。如果他敲门并得到肖扬允许后才进房间,肖扬觉得太繁琐,让他直接开门进。但是伍嘉禾直接进,每次都能看到肖扬下意识抖一下,或立马切换桌面,或从躺坐立马直起身。后来,伍嘉禾敲两下提醒后,再开门。表弟已经很惨了,他不能再模糊自己和姑丈的区别。
思绪繁多下,偶尔有那么几个瞬间,伍嘉禾会后悔到南城来求学。
这个年纪和出身的孩子,其实不太清楚也并不关注教育资源、前程发展这些东西。他一开始只是想跟在父母身边,有个家的感觉。
他见过太多只能隔着摄像头和手机的家庭。任何成绩的喜悦、饭菜的咸淡、趣事的分享,当隔着遥远的时空,总有一种迟滞的模糊感。像是成人后突发的智齿,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但它一定晚来,来了就时时肿胀着,提醒着你年幼时的拥有过的一切。
只是没想到他努力考了过来,家里还给了大笔的赞助费,父母又回去了。
充满了生活荒诞的喜感。
洗漱完,今天的早餐是豆浆油条。
“禾仔,待会儿剪个中式前刺吧。信小姑,包剪得漂漂亮亮儿的!明天上学也精神。”伍女士有自己的工作,理发店的平均收入比肖爸爸工资高。
“好。但会不会太长?我怕学校那边会要求铲掉。”伍嘉禾寒假一直没剪头发,因为小姑说过希望拿他练男发剪发。
“你看小羊那头长卷毛,快遮眉毛了都没事儿。到时候被说再把前面剪短。”
肖扬骤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手一划,挂了。深吸一口气,在复活的短暂等待里没忍住开怼:“别给她练,我不给她剪就是因为每次都丑得不行。等下周末剪男发的员工就回来了。”
伍女士一把起身,想夺过肖扬的手机。
肖扬已经熟知伍女士的套路,侧边一斜躲过。
伍女士:啧,孩子大了就是难搞。肖爸爸一早去学校开会了。“吃饭!你还玩手机?你看晚上你爸回来,我告不告诉他!”
肖扬气势立马软下来,没一会儿,又“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玩了起来。
反正明天就住校了,当前的重要任务是抓紧时间。
伍嘉禾笑着看他们母子交手,又嚼了一口油条。
元宵刚过,理发店门前冷冷清清。大部分人都在过年前就理过发了,一时半会儿没有这个需求。门口旋转的三色柱LED没有转也没有亮,像是刚开完轰趴后落寞的次日。
肖扬不肯剪发,没来店里,现场就只有伍嘉禾俩姑侄。
伍女士在一点一点的修,后脑勺的圆润度很重要。这个时候门铃“叮铃”脆响,伍女士头也不抬,“欢迎光临!请到沙发上坐会儿,很快就轮到。”
伍嘉禾眼前的镜子并没有反射到来人具体的身形。但是灯光打下好几道的影子,男生,高高瘦瘦,驼背,手插裤兜,头发刺刺的,带着一丝丝熟悉的感觉。
这个地点和时间太不合适了。
“叔叔今天去初中部开会是开初三的动员大会吗?”伍嘉禾突然开口问。
伍嘉禾一般都喊姑丈的,伍女士觉得有几分奇怪。“对啊,自从他升教导主任,什么会都得开,都没时间管肖扬学习了。”
新来的几个客人终于参差不齐地坐下。
“我经常听说我们级长和叔叔是大学同学,他们当时都是什么专业啊?”
“哦哦,难怪级长认识我,明天还让我去核实收到的教材数量。”
“是,分科后我和肖扬不同班。”
伍嘉禾仿佛一下子打开话匣子,聊了很多关于学校老师的事情。后面沙发坐等的几个男生听着也隐隐觉得不太好动手了,但是又不甘心离去。
“禾仔,你这样就很好。”伍女士比着镜子里头发的长度,很是感慨他今天的畅谈。
“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来我这,犟在门口不肯进。就算进来了,也害羞地不肯说几句。只有带你去游乐中心玩的时候,才显得活泼些。”
“来姑姑这,不用担心,就跟家里一样,知道吗?”
扫发海绵扫着他的脸,像是扫在心上。
后面坐着的几个男生已经把视线从手机上收回来,抬眼看向伍嘉禾。理发店的吹风机功率很大,猛风呜呜地吹,像是某种警示和预告。
抖开围布,收拾收拾,伍女士不好让下一个客人久等。伍嘉禾怕他们在店里闹起来,先走了出去。几个男生看着他走,也陆续跟着起身。
待伍女士转头让下一位客人落座,突然发现没人了。
店外不远处,伍嘉禾等着他们出来,他得保证他们人都出来了,不会闹到伍女士那里。
几个男生正围过来,想就上次的事情说道说道。
伍嘉禾手机开了录音,这附近有几个摄像头,这个位置还在拍摄范围内。
“别以为找家长就可以躲过!上回你把我们撞伤了,总该给赔偿吧。”
与其说是撞伤,其实只是撞开。上学期,伍嘉禾和同学们一起逛完谷子店,回来的时候在巷子里遇见了这群勒索零用钱的学生。相差不大的年纪,对方装扮成社会人的模样。伍嘉禾凭着一股莽劲儿撞开他们,让大家逃脱后自己也甩掉了身后人。
“上次是因为你们找我们勒索钱财,我才冲出去的。”
“我不管,不给钱这回你别想走。”
就在伍嘉禾想着,要不直接被他们打一顿,然后证据充足的情况下,报警得了的时候,伍女士匆匆忙忙追了出来。
她看着几个男孩子围在一起,很是诧异。
“干嘛呢?你朋友?”
伍女士朝伍嘉禾看去。
伍嘉禾急忙摆手,担心姑姑觉得自己会跟着他们学坏,也跟着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几个强撑气势的男生这个时候终于露出了几分局促与心虚。他们诡异于伍嘉禾没有戳破,只能顺势下坡,还拉踩了一把。
“看他的发型剪得怎么样,没想到,丑死了。”
然后搓搓鼻子走了。
伍女士一口老血梗在喉间,扳过伍嘉禾开始端详自己的作品。
还好吧!不至于啊!真那么丑?
伍嘉禾没想到这件事情这么简单就解决了,他还做好了要疼上很久的心理准备。怎么在报警的情况下,不麻烦到姑丈姑姑还是个问题。然后就戛然而止了。
“姑姑,你出来是找我吗?”他只能岔开话题,减少几分对姑姑的打击。
伍女士终于想起来正经事。
她掏出收款码,让伍嘉禾给钱,“意思意思,给个1块。”
这边有个风俗:开门第一单生意必须收钱,寓意开门红。
伍女士懊恼着,肯定是因为没有收钱,坏了今天的风水,才会导致客人又是跑掉又是不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