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热》投空林

6、草莓

　　总之这节课祝归棋既算是勉强入了门也饱了眼福。
　　结束的时候余热说，“我弹你唱，我听下你唱歌怎么样。”
　　一曲唱毕余热发现祝归棋有点儿谦虚了，节拍音准之类的都没啥问题，就是唱歌发音有点儿僵硬，“还不错啊。”
　　祝归棋笑着说，“一般般吧。”
　　“那下节课我们就要正式开始了。”
　　“就没了？”祝归棋惊讶地看了眼手机，“怎么就四十五分钟了……那你带我去看琴吧。”
　　“你兴趣不在吉他上就不用买，反正你每次来我可以给你找一把琴让你练着。”
　　祝归棋玩笑道，“我还是买吧，我在你这里买了东西，说不定你会对我热情些。”
　　余热闻言没再说话，只替他挑了把中等价位的琴，“你看你是现在回去还是在这里练一会儿。”
　　“我练会儿吧。”
　　“行，正好我今晚都没课了，你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祝归棋刚拍手叫好，那个叫邱铭的男孩子就跑了过来一脸歉意朝余热说，“余老师，我晚上班级聚会，我可能得请个假……”
　　余热嗯了一声，“有课要我代上是吧。”
　　“嗯嗯，两节课！明天我请你吃红肉菠萝蜜！”
　　余热朝他摆了摆手，“去吧。”
　　等邱铭走后，祝归棋问余热，“你喜欢吃菠萝蜜？”
　　“没。他自己喜欢吃，又舍不得买，他请我吃的话就买得名正言顺些。”
　　“……”祝归棋哭笑不得，“我先去练琴了。下班一起走？”
　　余热摊开手掌在小太阳前面取暖，他冰冷的声线在红光里听起来居然也带了些暖意，“离下班还有一个半小时啊。”
　　祝归棋坐到他旁边看着他的侧脸，轻轻地说，“我知道啊，我难得不加班，也没事做。”

　　不过余热最终还是没和祝归棋一起走，因为快要下班的时候，他忽然接到了一通电话。
　　祝归棋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消失在外面的夜色里。
　　余热骑着小电驴很远了才想起什么，点开微信给祝归棋发了句“有事别等我了”，然后继续赶路，一直到了H大附近闻名遐迩的小吃街，此刻正是热闹的时候，各种各样的香气纠缠出灿烂的味道，大片的声音像海潮一样涌动在夜色里。
　　他在一个夜宵摊前面停好了车，马上就有几个男生架着不省人事的邱铭过来问道，“你是热热老师吧？”
　　余热知道邱铭一直这么备注的自己，只点了点头，又问，“怎么不带他回宿舍？”
　　那几个男生此起彼伏地说，“要带的啊，他自己不愿意，非说还要去热热老师那儿。他自己这么说的。”
　　“你们不查寝？”
　　“不查！我们学校最宽松了！”
　　男生们根本不管余热反对与否，直接把邱铭架到小电驴上，然后就撒手不管了，欢天喜地地跑回去继续吃喝。
　　余热扶着邱铭的脑袋，“喂，邱铭，能听到我说话吗？”
　　邱铭把脸埋在他胸口，口齿不清地嗯了一声。
　　“我把你送回宿舍，你告诉我你宿舍在哪。”
　　邱铭忽然挣扎了一下，不耐烦地哼哼着，“我不回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余热无语地看了周围一眼，并没有人注意他们。
　　之前已经被邱铭表白好几次了，他次次拒绝，没想到这小子屡败屡战，一点儿都不受影响，这倒把他给整不会了。
　　“你宿舍在哪，你不说我就问你同学了。”余热作势就要朝店里喊，但就在他发出声音之前，怀里的人突然叫了他一声，“小温。”
　　余热的世界就在那瞬间凝固了。
　　他不知道把邱铭带回家的这种举措到底对不对，他一直觉得开车的不是他本人，像是另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回到家打开门还没来得及开灯，原本被他架着的邱铭忽然转身，用力抱住了他。
　　他没动，就任由邱铭这样抱着，左边肩膀被邱铭的脸颊烫得热乎乎的，他居然真的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
　　太久远了，遥遥算起来居然有八年了。
　　八年，快要三千天，他已经忘了温暖是什么感觉。
　　他原本想开灯的手臂也收了回来，继续让屋内保持它该有的黑暗。
　　良久，他拍了拍邱铭的后脑勺，温声说，“我去给你找瓶酸奶。”
　　邱铭却收紧了胳膊把人死死箍住，“我又没喝醉。”
　　余热这才后悔把他带了回来。眼下把这小子弄走是不太可能了，关键是怎么说服他乖乖去睡觉，尽管他这个年纪应该会熬很晚，但除了让他睡觉也没什么其他办法。
　　“你让我进屋啊，你先松开。”
　　“我不，我一松开你就跑了。”
　　“你这是何必呢？”余热听到了在胸口徘徊的叹息声，“我又不能给你什么。”
　　邱铭的嘴唇贴到了余热的耳根，声音低得不像话，“我不要你给我什么，我也不小了……你不是说我长得像你前男友吗，你把我当成他啊，你就把我当个替身，我愿意的，真的……”
　　怀中的人卑微地颤抖着，余热只觉得自己溺在了水中，模糊的视线里水面离自己越来越远。
　　人都是渴望温暖渴望被爱的啊。
　　被邱铭摁倒在沙发上的时候他也没拒绝，但嘴唇被堵住的时候，他脑海中莫名就浮现出了两个画面，一个是他肠炎那一晚，祝归棋捧着馄饨，不怀好意地把香气朝他吹来，另一个是今天他接到电话走出琴行的时候，祝归棋欲言又止的落寞的眼睛。
　　怎么会想到那个人呢？
　　那个人跟他一样的年纪，已经在职场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可为什么还有一双涉世未深的眼睛呢，为什么他在那样的眼睛的很深很深处，察觉到了跟他一样的悲伤和寂寞呢？
　　祝归棋，你明明过得那么好，你为什么也会寂寞呢？
　　那股凉意不知为何就涌上了心头，余热把邱铭推开，但邱铭又重新扑了上来，对着他的脖子疯狂地吮吸，他越推邱铭就越发狠，他无可奈何只能抱住邱铭，“邱铭，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邱铭果然停下了动作，整个人开始颤抖，“为什么啊……”
　　“邱铭，我……没法喜欢你。对不起。”
　　“为什么啊……”邱铭满是醉意的声音里开始带着哭腔，“余老师，学校里好多人追我，可我只喜欢你啊……”
　　余热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能轻轻拍着他的后脑勺，“你会找到别人的。”
　　“我不想找！”
　　“会找到的。”
　　“可我就喜欢你啊……”
　　余热还想说什么，可是颈上已经被什么东西打湿了，他的怀抱中邱铭已经哭得颤抖，“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这么难受啊，余老师，小温，你不能喜欢一下我吗，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一下啊……”
　　“不要再叫我小温了。”
　　“可是我每次叫你小温你都会变得很温柔啊……”
　　邱铭还在那里偏执地纠缠着着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余热却被他这一句话给带进了回忆里，只是这么多年后他回想起来内心已经不会有多大的起伏了，所以他打断了邱铭的话，“我和我前男友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你这个年纪。”
　　邱铭忽然就停住了，趴在他身上认真地听他说。
　　“那时候喜欢得多热烈，后来还不是分了。”余热笑了笑，“这个圈子不会有长久的爱情的，你不要被大数据骗了，你不要忘记，我们之所以会被称之为少数，就是因为我们的情感，我们的生活，永远都不会和正常人相同。”
　　邱铭又抽泣半天才嘟哝了声，“……余老师你说话太狠了……”
　　“我不是悲观，我只是告诉你这就是现实，我们这类人，爱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对了，”余热又想起这小子进门时说的话，不由笑道，“以后谈恋爱什么的不要卑微，也不要太主动，会吃亏的。”
　　“我不主动你更不会主动啊。”
　　“……你要关注的是卑微两个字。”
　　邱铭仍然否定，“我不卑微啊。”
　　“那你还要我把你当替身？”
　　“那是你眼光太高了，你能把我当替身我都已经很高兴了。你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呀？奶狗？黑皮体育生？禁欲总裁？”
　　余热拍了他脑门儿一下，“你抖音天天都在刷些什么！”
　　邱铭仍旧很难过，“你要不试试我呗，我是真的喜欢你啊。”
　　余热本来还想找什么理由劝说他，但又觉得可能对于邱铭这个年纪而言，喜欢就只是单纯的喜欢，其余的东西都听不懂，于是只能作罢，“我看你酒醒了，我把你送回去。”
　　“别！”邱铭突然喊了一声，从余热身上弹了起来，“我什么都不做了，你就让我睡一晚可以不？”
　　“不可以。”
　　“……”
　　无论邱铭怎么恳求余热都不为所动，最后只能乖乖被余热送回了宿舍。
　　原本余热以为邱铭这个小麻烦会暂时告一段落，没想到第二天麻烦又继续了——琴行的女老师们发现他脖子上有一颗草莓，颜色很深看得出情感有多热烈，她们一直捧在手心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余热老师身上突然出现了情欲记号，这件事足足让她们八卦了一个下午，直到晚上有学生来上课才消停些。
　　余热烦躁地买了个创可贴盖上，这会儿大厅只有他和邱铭两个人了,邱铭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低头不说话，整个琴行都被低气压笼罩着。
　　后来邱铭还是阳光地尝试打破沉默，嘿嘿了一声，“创可贴小了，没遮全”。
　　余热冷眼扫过去，他就不做声了。
　　最后还是余热自己挑起了话题，“你喝多了挺能耐啊。”
　　邱铭又是嘿嘿一笑，“我想通了。”
　　“想通什么？”
　　“有些爱是强求不来的，”邱铭很认真的总结着，“等你什么时候喜欢我了你就跟我说，我反正会一直等着你的。”
　　青年的信誓旦旦还是让余热心头一震，不过也只是震了一下而已。
　　今天仍旧要给祝归棋上课，约的时间是七点，但没想到六点半人就来了。
　　祝归棋背着高大的吉他包，一身红色羽绒服加黑色灯芯绒裤，整个人青春得很，导致余热第一时间没认出他来。他还真的带了两盒红肉菠萝蜜，一进门就朝余热笑，“以前只见过黄色的，才知道还有红色的。”
　　旁边的邱铭眼冒金光，但同时有点儿愧疚，他自己说过要给余老师买红肉菠萝蜜，结果给忘了，反倒是这个……叔叔还是哥哥买了过来。
　　余热没想到祝归棋真的把菠萝蜜的事放在了心上，心里微动，“红肉的很贵吧？”
　　“也还行，我尝了下，比黄肉的要甜。”
　　邱铭咽口水的动作被余热瞥见了，余热就拆了一盒递给他，又去问祝归棋，“吃晚饭了没？”
　　“没，下班就过来了。去旁边吃？”
　　“你喜欢吃饺子？”
　　“还行，我吃什么都无所谓。”祝归棋把吉他放下，刚把门推开，又像触动了某种开关似的，那些上课的老师们统统从房间探出了脑袋求打包，后来看清是一个学员后，他们又缩了回去。
　　余热无语地啧了一声，把祝归棋唤了回来，“我直接在微信上点了送过来吃。还是你想吃别的？”
　　“那就点吧，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邱铭捧着盒子吃得不亦乐乎，还不忘给正在点单的余热递过去一块，瞧着余热毫无反应，他又讪讪地塞回了自己嘴里，开始跟坐在他前边儿的祝归棋搭讪，“你毕业了吗？”
　　这话一出，余热的嘴角都扬起来了。只听祝归棋说，“刚毕业，正在找工作。”
　　邱铭又问，“你学什么的呀？”
　　“你猜我学什么的？”
　　“美术吧。”
　　“怎么看出来的？”
　　邱铭却不做声了，只觉得他们学校学美术的都长得帅，皮肤好，有气质，而且很会穿搭，所以他觉得这个刚毕业的哥哥也是美术生。
　　祝归棋笑了笑，没再逗他了，“我学工程的，已经三十了，所以你叫我声叔叔也不是不可以。”
　　邱铭张着嘴，仿佛十分难以接受眼前这位青春洋溢的哥哥已经三十了，他脖子前倾了几秒才缩了回来，“那你跟余老师一样啊。你们是同学吗？”
　　“你哪儿那么多话？”余热不耐烦地打断了邱铭，“你学员评估不是还没写吗？”
　　邱铭被余热一凶就闭了嘴，跑到柜台那边开始东翻西找起来。
　　祝归棋的椅子高一些，他俯下身子看余热点单，目光扫到了一个不太和谐的东西。
　　“你受伤了啊？”
　　余热的动作顿了几秒，然后继续打字，而祝归棋却看到了创可贴周围蔓延出来的红色，像一滩浸血的沙，他眼睛开始有些不舒服，如同长了伤口一样。
　　整个大厅又开始沉默。
　　随着这阵沉默而来的，是祝归棋心里慢慢涌出来的难过，像是梅雨季节潮湿的地面，溅不起水花更溺不死人，但就是叫人难以忍受。
　　余热不是没对象吗？
　　他不是总是拒人千里之外吗？
　　那个和余热亲热的人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