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引子 ...
-
京城近来颇不太平。
半月前,老佛爷钦点五位大臣出洋考察立宪,船还没出港就被人炸了。五个大臣伤了两个,老佛爷大手一挥,竟把负责京城治安的顺天府尹划进了递补名单里。五天前,昌平知州递折,西郊的蟒山突然走水,几十户人家被烧成了白地。
看着案上的这些折子,兵部尚书铁善有点头疼。
光绪三十一年,他因巡检地方有功得领尚书衔,主持京师二十一州防务,履职还不到一个月,就出了这么多的乱子。
“就没点好消息吗?”他转头看向塌前的兵部官员。
临上朝前一晚,他有把下属都叫到家里议事的习惯,部里的公务,好的坏的,他都能先有个底,到了老佛爷那也知道该怎么说。他是新履职的堂官,用这种方式,也能尽快跟手下人热络起来。
因着这些折子的内容,铁府今天的气氛就跟北京的倒春寒一样冷、
“有!”人群中钻出来一个穿从四品补子的官员:“铁大人,步军巡捕衙门收到一份请帖。”
恍惚间,铁善觉得自己听错了。
“确定是请帖?”他给离塌最近的官员递过去了眼神:“帮我读一读。”
那官员接过请帖拆封,一字一句念了起来:“兵部尚书穆尔哈·铁善大人台鉴,现邀请大人于本月晦日东兴楼一聚,共商京城防务大事。掌……掌山会敬上。”
那官员的声音越来越小,铁善心中也跟着一紧。他把手上正在看的折子全部搁下,转过面坐直身子严肃地问:“你刚说,你是步军巡捕?”
一众官员纷纷向后看去,递请帖那人被人群挤到了最前面。他好像意识到自己办错了事,赶忙赔笑自报家门:“回大人的话,下官张潜,去岁升任步军巡捕衙门右营游击将军。”
铁善上下打量了一下张潜,看到了他胸口的祥云虎纹补子,轻轻点了点头:“三品以下的官员,汉军旗的官员都先回去吧。这些折子明天我带到军机处批了后会挨个给你们发回去。”
年轻一些的官员们相互结伴离去,只留下几个参将跟侍郎左右分开站着,将那个递喜帖的官员摆在当中。
刚读请柬的官员先开头提问:“张将军,这请帖从何处得来?”
张潜不敢跟其他官员对视,只是低着头解释:“回大人话,下官酉初时分在北城十二区补贼人时遭遇了一支冷箭,那箭带着奇怪的响声擦着下官的顶戴过去钉在墙上,这请帖,就挂在箭尾。因着封皮上的署名是您,下官来时就一同给带了过来。”
问话的空,铁善从怀里拿出鼻烟壶在鼻尖吸了口,跟着闭上了眼睛养神。
见铁善没说话,张潜又补了一句:“那箭羽的材质跟箭头的做工颇为特别,下官早年参与讨伐红巾贼人的时候也曾见过有人用此箭……”
事实上,从张潜说出“箭羽”那两个字的时候,他就不知道后面说的是什么了,只是让话惯性地顺着嘴吐露了出来。
回话的时候,他稍微抬了抬头,看到铁善招呼下人拿过来了一个金丝楠木的夔龙纹木盒,那盒子里,有一摞跟刚才这张质地一模一样的请帖。
铁善把盒子递给刚才读请帖的官员:“再念念这些。”
“光绪三年,掌山会请左中堂登瀛楼赴宴,光绪十一年,掌山会请冯将军东兴茶楼品茗,光绪二十年,掌山会请北洋水师所有三品以上武官共饮泰丰楼……”
那官员不敢念下去了,他知道这些年份都发生了什么事。
光绪三年,左中堂远征新疆,苦战数月终获全胜。
光绪十一年,冯将军率军在镇南关痛击法兰西国。
光绪二十年,北洋水师精锐尽丧于黄海,被打得溃不成军。
光绪一朝至今所有的大事背后,都有这掌山会掺和。
那官员脸色有些凝重,试探着问了一句:“大哥,这掌山会,消失了有两百年了吧?”
铁善点了点头:“从湖南血战吴三桂至今,两百多年了。”
掌山会到底是个什么组织,有多少人,领袖是谁,作何营生,铁善一概不知,只是儿时在王府学跤的时候,听阿玛们提到过一些信息。
掌山会的历史,最早能追溯到有明一朝的青田先生。传说他是掌山会的初代领袖,被称为山尖。掌山会的山字,在铁善看来有两层意思。
一层是字面意义上的山,掌握着这个国家所有的山林地貌,靠山吃山,他们的成员就该以猎户山农居多,开荒捕兽,伐木耕田,不愁生计,但缺了体面,请京官将领们宴饮这种事就不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了。
这就是铁善思忖出来的第二层意思,他们掌的,是这江山。青田先生就是有明一朝的开国功臣,平陈灭张,勘定明律,若他真是掌山会的领袖,那这掌山会做的,就该是匡君辅国,定天下气运的大事。
早年听闻,康熙爷平三藩血战湖南,雍正爷两地推行新政,背后也有掌山会的助力。想想也是,这些猎户山农,闲时是赋税的来源,到了战时,就是一股能改天换地的巨大力量。
可他们这个时候出现宴请自己,是为了什么呢?
光绪三十年后,老佛爷力主推行新政,还积极安排大臣考察立宪,又是裁汰清冗又是编练新军的,正是政通人和的太平年景啊。
忽然,铁善脑中一炸,他想起了刚看过的一份折子。
昌平知州上奏,蟒山走水!
京城周边,除了皇家御用的玉泉山与九门提督所辖的白塔山外,其余山区都明发过上谕禁止管辖,既不驻兵也不设营,可这奏折上火势大小,伤亡人数,现场情况写的一清二楚。
他心跳的厉害,手颤颤巍巍地把折子抽出来扔到众人面前:“这份折子,谁带来的?”
方才读请柬的那官员俯身捡起奏折翻看了一下,神色一凛,将折子收进袖子后给了在场其他人一个眼神:“散了吧。”
他是恭亲王世子载荷,新任的领侍卫内大臣,镶黄旗,论身份比铁善尊贵,因着与铁善的私交才来铁府共同参与议事。
世子都发话了,官员们也都识趣的三两结伴招呼着离去。
临出门前,铁善喊了一下:“张将军,停一下。”
张潜也不上前答话,只是远远站在门口,低头等着铁善的询问。
一柄金黄色的令箭从半空中飞过,张潜忙伸手接住。铁善再道:“拿我的令箭,调京旗的两营兵马进驻蟒山,传我的命,蟒山自今日起全面戒严,没有我签发的碟文,任何人不准进入。”
张潜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铁善话里的意思,他把令箭收在袖子里,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他走后,载荷也跟着出了卧房,过好一会才吁着气回来。
铁善的心绪已经平静了下来,重新回到案前翻阅公文,见载荷回来,腾出一只手将案上的茶盏递了过去。
喝了两口,载荷才调匀了气息:“安排妥了,选的都是最得力的人手。但是大哥,一个四品的参将,值得咱们花这么大工夫吗?”
铁善给出了自己的判断:“提督衙门,怕是要出乱子了。”
载荷一惊,他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寻常,但并未想到这一层。去岁老佛爷把上任九门提督明正典刑以后,巡捕衙门就没再设过上官,一直是由他兼任差事。他年纪小,所以不爱搞铁善这样的排场,每次都是从各营里抽一个将军带过来一同议事。按规制,上有统领下有参将,怎么也轮不着一个四品游击参与这种会议。
掌山会这种皇族秘闻,请帖不过府不遣使,偏要用羽箭射给他个汉军旗的游击。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掌山会做出来的事。
他试着问:“大哥是觉得,张潜是掌山会派来的信使?”
铁善摇了摇头:“怕不只是信使那么简单。”
“那你还拨给他两营的的兵去守蟒山?”
既然这帮人来势汹汹,那就更应该集中兵力巩固城防,哪有那兵拱手送人的道理。载荷思考了一会:“你是想,让京城里先乱起来?”
铁善看了他一眼:“乱起来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又是递帖子又是捎信的,里外的意思,他们要在蟒山有点动作,不希望有人打扰,封山这种事,公门的人总比他们的山户好用。”
原来是顺水人情。载荷不再说话了,动手打架的事情他擅长,可这人情世故的上的东西,他实在是不懂。
良久,院子里传来一个声音“怪事了!怪事了!”
一个小吏踉跄着身子跑了进来,一口一喘地回报:“咱们领了世子爷的命跟着那位张将军出永定门后,外面突然刮了阵砂子,那张将军不知怎么,变成砂子被风卷走了。”
“胡说八道!”载荷厉声喝住了那小吏:“跟丢了就说跟丢了,什么变成砂子飞走了,编谎话也编得像样一些。”
那小吏知道这情景复述的过于离奇,忙整了身子跪下磕头:“世子爷,铁大人,小人亲眼所见,雾起来的时候,那张将军的身子就跟那水墨画似的,一下散成了一点点的,风一吹,就什么也不剩了。”
铁善嗯了一声,顿了顿,给载荷示意了下。
载荷套了掏口袋,拿出一摞银洋塞到了那小吏怀里:“今天的事情,可以三个人知道,也可以两个人知道。明天到皇城值房领个状子,回老家去当个参将吧。”
送走小吏,载荷观察了四外院墙后,关上了卧房正门,并拴上了横木,却看到铁善正在看着一份案卷出神。
“这就对上了,”铁善口中喃喃,感觉到载荷在跟自己说话之后才转过头,把那份案卷给了他:“你还记不记得光绪二十四年那个刽子手?”
光绪二十四年?维新党闹事的年月,那年载荷还小,只记得老佛爷杀了一大批维新党人,却没听说过其中有什么刽子手。他似懂非懂地接过案卷扫了两眼。
李易之,光绪四年生人,父母早夭,由前门刽子手老姜收养,光绪二十四年被顺天府尹录为刽子手,因处决了多名维新党人而遭记恨,屡次遭遇刺杀,后调为壮班差役,更名张潜,自此再无消息。
铁善面无表情,说出了一句让载荷额头发麻的话:“听顺天府尹的一个捕快说,那个张潜,也是这么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