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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青橘子五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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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五分钟,任镇长家里传遍了,陶亦可带了个家里是山里养猪的大学生来吃饭,小榄镇是富人的镇,听到这个八卦的老人顿时对他们二人没了兴趣,连吃饭排桌都未有人招呼他们俩过去。
陶亦可轻声说,“高明。”
唐李殊很平静,只是嘴唇稍稍弯了一下,“过奖。”
没人理他们,只得让任津元吃完香烟带他们去寻位置,人潮拥挤,只有一张桌子疏疏落落坐了四五个人,正位上放着一张儿童椅,坐着那个两颊有高原红的小男孩,正张着嘴巴,发出呀!呀!的叫声,任津元扔了烟头,低头掐那孩子的脸,“东东,你阿婆呢?”
又回头和陶亦可说,“东东,我堂哥的儿子,怪可怜的,那么小就没妈了。”
陶亦可也低头,那孩子很友善,抓了青橘子往她手里塞。
“谢谢,东东。”
任津元乐了,“诶,不是,他让你帮着剥呢。”
陶亦可朝着那孩子晃晃橘子,“你要姐姐帮你剥吗?”
他点点头。
任津元得意地挑眉,“我说是吧?”
陶亦可不理他,蹲下来帮孩子扒橘子,一只橘子白线扒干净,正想要递给他,突像是想到什么,分成两瓣,举过头顶,抬头看向唐李殊,“你吃吗?”
陶亦可的眼睛,在礼堂光线的折射下,像两颗亮亮的宝石在闪烁,唐李殊看了她一眼,接过放进嘴里,很给她面子,“怪甜的。”
“我就说是吧,”陶亦可果然立刻笑了,笑起来两颗酒窝深深地陷进去,把剩下那瓣递给儿童椅里的小男孩,拍拍手起身,“如果你外公家的橘子,像小榄镇的那么甜,你早就吃的脸通黄了。”
“我去洗个手。”她说。
她去洗手,回来时文化礼堂已开餐了,帮忙的大叔们端着蒸笼在各个圆桌之间奔走,她看见上面放着热腾腾的龙虾面,热油葱丝,海鲜原汁原味,也是小榄镇的特色。
接近桌子时,他们这桌也在上龙虾面,但这张桌子不过堪堪坐了六个人,比起隔壁那十个男人抢一包香烟还是和平了许多,陶亦可感到庆幸,顺着那端菜的大叔坐下,甩手抽纸准备擦干净时,习惯性开口和唐李殊道,“我们这也没人吃香烟,拿回去给小舅舅么……”
“么”字在坐在来的那一瞬,顿在了嘴巴里,霍小雀正坐在唐李殊的左手侧微笑地注视着她呢。
“哈喽,又见到你啦,亦可!”霍小雀涂着亮晶晶唇膏的嘴唇一张一合,她今天换了淑女打扮,穿着肉粉色的新中式长裙,还搭了个珍珠串珠小包,怪漂亮的。
陶亦可坐下,尬笑,“嗨。”嘴角不自然地抽动。
霍小雀移开目光,她的嘴唇平了下来,视线顺滑地收回,重新像水花一样激打在男生的脸上。
陶亦可垂下眼,摘了一串葡萄无所事事地吃了起来。
她对唐李殊并没有像霍小雀那样的兴趣,但唐李殊却拿她当过阻挡霍小雀目光的挡箭牌,这就有些难办了,陶亦可无法保证霍小雀是否会对自己产生敌意。
霍小雀一向是个报复心很强的女孩。
初二那年,小榄中学通报了十二人的处分,说是十几个同学喝酒打架,翻墙集体逃夜自习到半夜,那天晚上十点,陶亦可正在父亲陶振华的厂子里写作业,陶振华干活干到一半要她去附近的小卖部买几包花生米下酒吃,她拿了零钱就出门,顺着下坡往前走。
她在十字路口听见远处男生女生的玩闹声。
“靠,月考那张卷子,死老头改的贼慢,还叫我们班几个人分开改差生的卷子,烦死了。”
“赶紧被技校特招去算了,读什么书啊,浪费时间。”又有一个女生哧哧笑着说。
陶亦可听出了是一班的几个同学,名字和脸都能对得上号。
初二一班是小榄中学阶级最为分明的班级,那里聚集着也许会被市里中学破格录取的尖子生,和最难管的差生,陶亦可是天河之间游水的人,老师不怎么管她,反正这学期一过她就要搬去市里,她的成绩无关紧要。
她转过头迈上小卖部的台阶,老板正躺在摇椅上听昆曲,悠然自得地哼着小调,白炽灯一闪一闪,她没有打招呼,低头在货架前比对起花生米、豆腐干,那些陶振华指定的东西。
然后在抬头的一瞬间,在货架的网格缝隙里,看见了霍小雀被铁丝切成井字型的侧脸,她手里拎着一袋熟食,正不知和谁低声通着电话。
“对,胡老师,我都看见了,就是那几个逃课的,手里正拎着酒瓶呢,躺在大街上……”霍小雀的声音很轻,目光也垂得很低,但不知为何,在这家小卖部如此劣质惨白的灯光下,她平时雪白的脸庞,竟隐隐发黑了。
陶亦可别过目光,把花生米放在柜台上,躺在摇椅上的老板一掀蒲扇,哼哼道,“十五块。”
她数出钱放在桌上,老板却才认出她,叫道,“桃子,你爸爸这么晚还没下工?”
陶亦可说是,但她的余光恰好捉到,那张井字下的侧脸在听见名字的刹那大动,慌乱地抬起眼睛,在视线碰撞的一秒,紧咬住嘴唇,实实地压住自己的翻盖手机。
她不言语,拎起自己的塑料袋,越过告密的人离开了。
第二日,被通报批评的同学中,有女生在放学时堵她,问她那天是不是看见了?那个告状的人是谁?小卖部老板不认识她,但你是认识的。
陶亦可说不知道。
“陶亦可!”
“我爸在等,”陶亦可平静地叙述,“有我其实也看见了,你是希望我再添一点细节给胡老师吗?”
那天,她其实不是存心帮霍小雀,或是觉得她可怜,只是觉得自己处在她的位置,也许也会这么做,初一开学那天起,霍小雀的课本一直在玩捉迷藏,她的文具总是不翼而飞,她的优酸乳盒子上偶像的眼睛永远是戳洞的,像一只鬼在死死地盯着班级里每一个人。
后来直到她转学,霍小雀都没和她说过话,任津元说,你走的那一天她似乎挺高兴的,我帮她搬桌子,她第一次和我说谢谢,因为她终于是语文课代表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霍小雀蜕变了,不仅仅是样貌,更多的是她分寸之间的圆滑,能够那么心无旁骛地和她打招呼。
她听见霍小雀在和唐李殊说,前段时间新的镇图书馆动工的事故,正在商量赔偿款。她有些好奇,能赔偿多少?
看来霍小雀已经从任津元那里打听到了唐李殊的真实身份,陶亦可千金舅妈的有钱外甥,海城大学法学在读的高材生。她转了一下玻璃转盘,夹了一块烤鸭,狠狠地咬了一口,心想既然大家都不吃饭,光顾着说话,那这盘烤鸭刚好自己全吃了。
这么想着,对于霍小雀殷殷切切坐过来的那么一点点反感顿时烟消云散了,她专注地往面皮上铺葱丝,甜面酱,裹着酥皮烤鸭一个个送进嘴里。
“大概是一百多万?我不清楚。”唐李殊说,他的筷子握在手里,插在鱼肉里,霍小雀的连环发问让他的筷子拿起不是,放下不是,这是礼貌问题,但他总有办法轻松化解,于是在对方如射灯一般的目光里,唐李殊只说,“对不起,我学的不是很好。”
这是面对大伯小姑,还有那些烦人的亲戚询问时,他的通用手段,一句“对不起,我学的不是很好。”能够让他们舒畅一整天,并且实实回味很久,原来这个小孩落后我们的孩子那么多,花那么多钱还不是学不出头?那也是个庸庸碌碌的蝼蚁命。于是不会再过分关心他,甚至在高中时遇见他还会宽慰他两句,说,念不上国内的大学,就出去镀金好了。
可后来他考上了海城大学,那是阿爷的母校。所有人都吃惊的不得了,他再也藏不了拙,阿爷好高兴,在收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天,叫所有家人来老屋吃饭,开了两瓶私藏的好酒,跟他说,本科不学经济也没关系,法律念好了,以后再念经济,企业营生一看就懂。
母亲也很得意,已替他规划未来,大学毕业,就去国外念研究生,念完回国好让她轻松轻松。
到此为止,唐李殊都全盘接受了,毕竟都是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说到底他也察觉了自己性格里残酷又冷漠的底色,面对面对除了家人的其他人,他都是这个态度,做个礼貌温和,又敷衍了事的蚌壳,才不会浪费宝贵的时间。
霍小雀的脸色变了一变,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嘴唇弯弯翘翘地黏在牙龈上,“也是,你现在还没过法考吧。”
“是。”
“真羡慕你们这些还在念大学的,”她说,“哪像我现在,一直在和领导打交道,很烦,很讨厌,小榄镇里都是熟人,又不能辞职撕破脸。”
这时那坐在旁边的东东过来扒拉陶亦可的手臂,要吃她桌上的腰果,嘴里不住的,“妈!妈!”
被霍小雀如电眼般捕捉住了,朝陶亦可抛眼神,“诶!东东好像很喜欢你诶。”
陶亦可正忙着给自己的烤鸭卷搭房子,这张桌子上最后一缕葱丝,最后一块烤鸭上面的脆皮,都在她这张卷皮里了,可谓是天地精华也,就连霍小雀在说什么也听不见了,听见有人叫她,微感茫然,“你说什么?”
唐李殊瞥见了她油汪汪,亮晶晶的嘴角。这是吃了多少个烤鸭卷造成的?他不禁想,顺手抽了张纸巾给她,点了点嘴角处,“这里。”
“哦。”陶亦可说谢谢,然后擦嘴。
霍小雀的眼珠子和眼皮又要黏在一起翻上去了,她的笑容有点僵硬化,说,“东东想吃你的腰果。”
陶亦可闻言直接把腰果递给那孩子,小婴儿拿到腰果低头吸吮,又不理人了。霍小雀趁机说道,“他还是挺喜欢你的,说起来我的工作还是我姐夫安排的,陶亦可,你知道我姐夫是谁吗?”
“你姐夫?任津元的堂哥?”
“是,我姐夫可是个香饽饽,很多人抢着要的,要不是我姐姐长得漂亮,人在市里文化局工作,他还不会娶她呢,他现在正打算二婚呢,小榄镇很多阿婆给他介绍对象,他都不要,要求很高……”
关我什么事?陶亦可想,这个事态发展未免可笑起来,霍小雀看上了唐李殊,以为自己是什么障碍,或者唐李殊心仪的对象,想要把她介绍给她刚死了妻子的姐夫?
陶振华来了都要报警,他辛辛苦苦培养二十余年,准备大捞一笔的女儿嫁给二婚男的话,他能拎着菜刀上门去寻仇。
“我看东东很喜欢你呢……”
“我还要回明州读书,”陶亦可打断她,在对方错愕的眼神里,径直开口,“以后一年能回家一次就不错了。”
霍小雀凝固了很久,二人视线碰撞交融了半晌,她洞悉了陶亦可已明白自己的意图。她坐在这,注视着对面温和,坦荡,但明显对她这点伎俩已经感到厌烦的女孩,心想她怎么会懂呢?毕竟她早就在转学那年跟自己过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不知道抓住每一个机会的重要性。
于是她轻声说道,“也是,你爸爸打你打的好厉害,你不回家也正常。”
接着她察觉到了唐李殊凝在她脸颊上的目光。
霍小雀被看得有些不自然,想要开口辩解,却在抬眼的电闪石光间看见陶亦可眼疾手快地往唐李殊嘴里塞了一张饼,飞速夹了葱丝和烤鸭皮就捅进去,用一种深情的眼神望着他,无不悲凉地说道,“听见了吗?我爸打我打的很厉害,你以后是不是要加倍对我好?”
唐李殊猝不及防被噎了一下,紧接着从善如流地开演,“我知道,一定会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