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平生意》一棵小圆

7、粉淑

　　粉淑的家乡在一个很美的山谷，山谷里有好多耳鼠族人，四周有着连绵起伏的青山，像是大地隆起的绿色脊梁。山峦叠翠，云雾缭绕，山顶的云好似轻纱飘动。谷底有很多条清澈的溪水，溪水潺潺流淌，如果是晴天，会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粼粼波光。溪边芳草如茵，一年四季都有五颜六色的野花，像星星点缀在绿色的地毯上。山谷里空气都是香香的味道，还有很多斑斓的小动物，在林子里穿梭。

　　那个时候粉淑不用藏起自己的耳朵和尾巴，虽然她是这里少见的独生子女，但是有很多的同龄小伙伴一起玩。粉淑喜欢和朋友们一起在山间自由的奔跑，喜欢在树底下荡秋千，也喜欢在草地里打着滚晒太阳，晒太阳的时候偶尔会看到有耳鼠在飞。

　　娘说要多吃饭，长成很厉害的大耳鼠才可以做到。祖父就很厉害，他可以抱着粉淑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爹爹也很厉害，他每天都要飞到山顶云雾的地方，祖父说那是在放哨。

　　“为什么要放哨呢？”粉淑问祖父

　　“因为外面可能会有坏人，为了防止坏人发现我们的家。”

　　“坏人？像五婶婶那样的坏人吗？”

　　“五婶婶怎么是坏人了呀？”

　　“她不给她的孩子买蜜糖吃！每次我吃的时候，黄淑都会眼巴巴看着我，我可不好意思了。”

　　“傻瓜，五婶婶她不是坏人，她的孩子太多了，买了蜜就要饿肚子了。”

　　“好吧......”

　　过了几天，粉淑看到五婶婶红着眼眶从自己家出来，还抱着一个蜜糖罐子。

　　“好孩子，来。”

　　粉淑感觉五婶婶好像刚刚哭过，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少看到大人哭。听到五婶婶喊她，就老老实实过去了。

　　五婶婶从罐子里摸出一块糖，递给粉淑“婶婶请你吃糖。”

　　粉淑很想吃，但是还是拒绝了“婶婶你带回去给黄淑吃吧。”

　　五婶婶的眼眶更红了，她想把蜜糖塞给粉淑，粉淑还是没要“祖父说五婶婶你家孩子多，万一不够呢。”

　　“谢谢粉淑。”五婶婶低头把糖收回罐子里，又摸了摸粉淑的脑袋“好孩子。”

　　粉淑心里很高兴，想等晚饭的时候告诉给祖父和爹爹听五婶婶夸她了，他们却没有回来。

　　等到夜深了，外面却越来越吵，娘亲白着脸冲进房间，抱住粉淑，捂住了她的耳朵。

　　但是粉淑还是能听到外面的惊呼声、喊杀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娘亲一边拍一边安抚她。

　　“别怕，你爹早就看到有人过来，祖父他们做好了准备，不会有事的。”

　　粉淑知道是祖父说的坏人来了，认真分辨着外面的惊叫声，一会儿担心爹爹和祖父，一会儿担心别的小伙伴们，一会儿又担心自己和娘亲。但是可能因为在娘亲怀里，粉淑没有很害怕。

　　母女俩紧紧依偎在一起，等到外面又重新安静下来，娘亲就起身拢好粉淑的被子“好了，没事了，你乖乖睡，我去接接你爹他们。”

　　粉淑等娘亲出门了，也悄悄披上衣服摸出门去，想看看到底怎么了。

　　那是粉淑第一次看到“罪”。那些人都是黑糊糊的，面目模糊，看上去就让人不太舒服。粉淑荡秋千用的藤蔓，这会儿把他们捆的扎扎实实，那些柔暖的枝条，像是有生命一样，长出倒刺，用力的捆缚着这些闯入者。

　　祖父站在高处，看着这些人，高声道“放弃吧，这里的每一株花，每一棵树，每一条溪流，每一块石头，都是我们耳鼠的朋友，都是我的伙伴。你们赢不了的。”

　　没有“罪”说话，他们看上去很虚弱。

　　“你们怎么找到这的？是谁让你们来的？”

　　有“罪”抬头看祖父，吐出难听的声音来“不过仰仗着满山的毒物罢了。老东西你傲个屁。”

　　粉淑知道这是骂人的话，但是祖父没有生气，他还是挺着胸膛站得笔直，没有开口反驳，好像根本不在乎他们说了什么。“先关起来吧。”

　　粉淑觉得祖父就像故事里的神仙一样，他站在那里，挺直的脊背像是林子里最直的苍劲古树，任岁月流转，好像一直不曾弯曲过。一头银丝整齐的束起，眼眸炯炯，精神矍铄。素色的长袍有点旧了，格外庄重古朴。所有人都愿意听他的话，有人在抬伤者，有人在收拾战场。粉淑偷偷看着祖父和叔叔伯伯们说话，决定明天一定要找祖父好好问问他是怎么打赢坏蛋的。

　　等第二天粉淑缠着祖父问的时候，祖父从房间里拿出了一本很旧的书。这里很少看到书，是很珍贵的东西。

　　祖父把粉淑抱到他的腿上，和粉淑看书上的图案。

　　“这些都是我们丹熏山里的动物和植物，很多你都见过对不对？我们耳鼠天生可以御百毒，对其他人来说，整座山谷有着恐怖剧毒，对我们来说，这就是我们最好的家。只要在这里，我们就是最安全的，没有人可以把我们抓走。”

　　“祖父把这本书送给你，粉淑回去认真的看，好不好？”

　　粉淑知道这是很宝贝的东西，认真收了书在怀里。“那些坏人为什么要来抓我们呀？”

　　“因为在丹熏山外，也有很多的毒。我们耳鼠的肉很珍贵，吃了可以帮助他们解百毒。”

　　听到要吃耳鼠的肉，粉淑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祖父轻轻笑着拍拍粉淑的背“粉淑别怕，祖父不会让他们抓走你的。”

　　“好！”

　　“而且粉淑还小，吃你的肉也没有用呢。”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我想快点像爹爹一样飞到很高很高的山上。”

　　“长大这件事可不能着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粉淑想去山上，祖父可以带粉淑去。”

　　祖父说的话一直都会实现，除了这一次。

　　粉淑既没有等到长大，也没有等到去山上。

　　几天后，丹熏山一夜之间就变了。

　　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但是这里的溪流不会再闪闪发光，这里的野花不会再四季都盛放，这里没有了穿梭林间的斑斓生物们，空气里没有了香甜的味道。

　　幸好耳鼠们还是耳鼠们。

　　大家都知道不对劲，却不知道为什么。

　　祖父忙碌起来，每天起床就一头扎进林间。

　　爹爹和叔叔伯伯们也忙碌起来，他们一直一出门就好几天，有时候会带回来食物，有时候会带回来各种各样的消息。也有的叔叔再也没有回来。

　　从山外面回来的爹爹说，现在和我们以前的世界不一样了，这个世界是人类的世界，只有人类才可以好好活下去。

　　耳鼠们开始把耳朵和尾巴藏起来，假装是人类。开始不再快速的奔跑，也不再飞翔。

　　祖父终于从林子带回他想要的东西，是一种神奇的果子，有着格外甜蜜的香气。祖父给大家都发了这个果子。遇到危险的时候，把它捏爆，果子就会爆发出致命的毒气，我们可以乘机逃跑。

　　粉淑觉得事情可能要好起来了，但是出去找食物没有回来的叔叔伯伯却越来越多了，再也没有开心的小伙伴在外面玩耍了。

　　回来的伯伯说，他们在外面遇到了“罪”。

　　祖父觉得这里太危险了，打算带大家换个地方住。

　　爹爹替大家去探路，去了几天，却一直没有回家。

　　祖父一个人在书房坐了好几晚上，娘亲的眼睛也一直红红的。

　　粉淑隐隐猜到什么，想去问娘亲，却听到爷爷在和娘亲说话。

　　“大家都信我，我们现在要以整个家族为重。”

　　“我不能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就不让他去。”

　　“我们家要站出来，而不能退到后面。”

　　“我首先是族长，其次才是父亲。”

　　粉淑听到娘亲在哭，知道自己也在哭。她不知道应该走开，还是进去。

　　然后“罪”就来了。

　　报信的叔叔前脚进来，后脚外面就响起了尖叫声和打杀声。

　　他们这次来的人比上次多得多，粉淑只记得自己被娘亲拉着四处奔逃着，眼前都是红色，有的是火，有的是血，有的是果子捏爆的雾气，都混杂在一起。

　　孩子们在指挥下，都集中到了一起。

　　那是出谷的小船，隐蔽在很多荆棘和树丛的后面。

　　粉淑已经几乎是最后到的孩子了。

　　爷爷让娘亲上船，因为孩子都小，需要人照顾。

　　娘亲拒绝了，“爹，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带着孩子们出去了，我也没把握能够带他们活下去。”

　　“爹，孩子们是我们一族的未来，你不能为了我，耽误他们。爹你出去，把你会的一切教给孩子们，我们才真的有希望。”娘亲第一次露出不容拒绝的表情，“你就让我随着粉淑她爹去吧，我留在这里，拖一刻是一刻，你们快走。”

　　粉淑已经哭得不能自已了，她拽着娘亲的衣服，喊着不要。

　　气氛格外压抑痛苦，船上懂事一些的孩子也开始流泪了。眼看着孩子们都要哭起来了。

　　祖父沉默着一把捂住了粉淑的嘴巴，抱着她上了船。

　　粉淑被捂住了嘴巴，用力打着祖父的手臂，她不想和娘亲分开，却拗不过祖父的力气。几乎哭晕了过去。船上其他孩子也被震慑住，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在震天的冲杀声里，一叶摇摇晃晃的小船，载着耳鼠的希望，逃离着身后的地狱。

　　迎接荡开山谷间的浮萍而来的小船的，却不是朝阳。

　　山谷外都是“罪”，他们在找逃离的耳鼠，祖父带着孩子们在林间小心穿行，弯着腰，贴着地，用尽可能不被发现的方式，想离开这里。

　　但是粉淑怀里的书掉了。书页刮到地上的树叶发出了呲啦的响声。

　　粉淑想伸手捡起来。却几乎是在捡到的瞬间，被一个“罪”抓住了。他抓住粉淑的脚踝，像抓住了一只真正的老鼠那样，将粉淑扔进了一个笼子里。

　　粉淑的脑袋空白了。她要像爹娘一样死去了吗，她要被人家吃掉了吗。

　　粉淑看到祖父站了起来。

　　因为在林间匍匐，祖父身上很脏，但是他自然的掸掉落叶，站得笔直。

　　“呦。”抓住粉淑的“罪”出声了，“不逃了？你要救她吗？”

　　粉淑突然想到了那天祖父和娘亲说的话

　　“我们现在要以整个家族为重。”

　　“我首先是族长，其次才是父亲。”

　　粉淑觉得自己要和祖父，和爹娘一样勇敢，她想告诉祖父不要管自己，带着其他人快跑，可是粉淑太害怕了，她的嗓子好像发不出声音。只能闭上眼睛努力给自己鼓劲。

　　但是她没有听到祖父这么说，她听到了另一句话，“粉淑别怕，祖父说过，不会让他们抓走你的。”轻描淡写的就像那天粉淑和他坐在书房里时说的一样。

　　“孩子对你们没用，你放他们走，我自己和我孙女换。”

　　领头的“罪”笑了起来“我明明可以一网打尽的，为什么要放他们走。”

　　“我知道人类有种说法，越老的药材越珍贵，我是最年长的耳鼠。”哪怕是现在，祖父讲话还是骄傲又冷静。“你不放走孩子们，我有的是办法带着他们一起自决在这里，我们谁都讨不了好。”

　　“罪”的笑容凝固了，“不可能，你怎么舍得带着他们一起去死。”他说的很慢，仿佛在思考祖父说的是不是真的。

　　“死了也比落在你们手上强。你放走孩子们，我现在就跟你们走，要血要肉，我无有不应的。你抓到了真正有意义的耳鼠，我也不用去死了，多好。”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领头的“罪”眯起了眼睛，“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至少要拿出诚意来。”

　　祖父和他对视了一会，突然一拂衣摆，跪了下来。他慢慢伏到地上，一字一字清楚的说道“求大人答应我。”

　　笼子里的粉淑从来没有见过祖父卑微的样子，眼泪鼻涕一齐落下来，嗓子也好像突然恢复了，她哭着让祖父不要管她，喊着让祖父快走。

　　祖父却第一次理都没有理粉淑。只是一下一下磕着头。

　　“求大人答应我。”

　　“求大人答应我。”

　　“求大人答应我。”
　　........

　　“求......大人答应我。”祖父的每一个头都磕的很认真，每一句话都说的很清楚。只是片刻的功夫，祖父的额头就肿了起来，粘了地上的泥土，脏污起来。

　　那个“罪”突然一脚踩在祖父头上，祖父的脸陷到泥里，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听得我都烦了。”他示意他的同伴过来把祖父捆起来。

　　过程中祖父一点都没有挣扎，只是在绑完之后问“大人，能把我孙女放了吗？”

　　笼子附近的“罪”，打开了粉淑的笼子。

　　粉淑看懂了祖父看过来的眼神，他让自己不要相信这些人，快走。粉淑捏紧了口袋里的果子，突然理解了几分钟前的祖父。

　　留下来，和带大家离开的选择题，原来这么难做吗？

　　粉淑不想失去祖父，她想和这些罪拼命。

　　但是粉淑也知道后面还有那么多小伙伴。

　　刚刚的祖父上船前，心里也是这么难过吗？也因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而感到无力、愤怒和悲伤吗？

　　“保护好自己和大家。”粉淑听到祖父这么说。

　　粉淑知道了自己应该做什么选择。

　　粉淑捏爆了口袋里的果子，甜蜜的香味腾起。后面的小伙伴们聪明的也跟着捏爆了果子。“跑！！”然后他们就狂奔起来。狂奔在一蓬蓬香甜的红色里。

　　粉淑的眼泪好像在那天流光了，所以今天，看到小伙伴们胸口那一朵朵的红色，眼睛涩涩的，却什么都流不下来。

　　对不起......祖父。

　　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大家。

　　我以为我找到了足够安全的地方，我以为我们藏的很好，我以为我们已经和“人”一样了，我以为我可以带着大家，努力乐观积极的活下去。

　　原来我不可以。

　　是因为我还没有长大吗？所以我做得不够好。

　　好对不起啊，好对不起祖父，好对不起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