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穿堂疯

6、能别他妈吵了吗

　　几个人挤在一张桌子边，桌上小锅里是刚煮好的大杂烩，有鸭血、粉丝、切片的火腿肠、白菜等，冒起的热烟把人的脸捂得油光发亮，旁边还有一盘蒜苔炒肉、麻婆豆腐和一袋烧烤。
　　就简单地炒了这几样菜。
　　人一边吃，一边往外不停地流汗，外套干脆搁在椅上，站起来吃。孜然味隐约藏在辣油味和蒜苔香里，放烧烤的纸袋透出油水，肉串上撒满辣椒粉，拿出来就看见那些粉末全都一股脑抖在桌上或是地板上。
　　王志才夹了块火腿肠，放进嘴里没咕噜几下，嚷嚷说了一句：“哎，五哥今天这咋不辣啊？”
　　“我靠，我还以为是我味觉出问题了。”徐江咬下一串烤肠，听见这话连忙点头附和。
　　其他人也看向陈三五。
　　一旁的周生肆嘴巴微红，左手边自备了一瓶酸奶，已经喝得快要见底，他夹在一群站着人的中间坐，没吭声，米饭都快被自己刨干净了。
　　陈三五淡定地继续吃了一口蒜苔，“哦，可能没把握好辣度吧。”
　　周生肆其实有点怀疑了，这几个菜真不辣？全看过去，就没有哪个菜是清淡，连那几根葱都有小米辣。他喉咙里快要呛出火，所幸这几个人的话在饭桌上就没停过，没注意到他的异常。
　　“见鬼了，”王志才嘀咕，“五哥你还没把握住，你做菜哪次失误了？”
　　周生肆被辣得胃难受，他放下筷子，两边脸颊热红了，踩着软拖鞋，一声不吭地走到门口吹风。
　　铁门边有个小木椅，他拖到盆栽前一屁股坐了上去，把带毛的羽绒服冒罩在脑袋上，来往的人比较少，只有几个自行车从巷子口叮铃铃驰过。
　　对门家养了一条又黄又胖的土狗，跟他一样趴在门口，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
　　鼻子吸多冷空气之后就开始干痛，周生肆甚至以为自己鼻腔内要冒血了。吹得时间长，他半边脸已经麻木，脑子里全是从四面八方灌进来的那股冷风。
　　那条狗懒洋洋地蜷缩在一角，眼皮都不愿意掀开瞧他一眼。呼噜呼噜的呼吸声搁着一条狭窄的过道，听的一清二楚。
　　周生肆叫了一声，“大黄？”
　　狗没反应。
　　难道不叫这名字？
　　他又想了一个名字，“小胖？”
　　狗继续睡觉。
　　“大胖？”
　　“小黄？”
　　“旺财？”
　　“狗蛋？”
　　“……”
　　这狗是没气息了吗？周生肆怀疑。
　　“嘁，”身后传来一声笑，周生肆转头看去是陈三五拿着盛有剩菜剩饭的碗。
　　“大黑。”陈三五朝那条狗喊了一句，土狗瞬间站起身，尾巴摇得像螺旋桨，那么肥硕的狗仿佛是货车直冲冲撞到他的脚边，撒欢地狂吠。
　　周生肆不可置信，犹豫地问：“......你叫它什么？”
　　这狗全身上下都是黄的，哪里有黑色的毛？难不成他还是色盲？
　　“大黑啊，”陈三五把碗里的剩菜剩饭倒进对门家门口的铁饭盒，大黑吭哧吭哧地把头埋进盒里。
　　“为什么叫大黑？”周生肆说。
　　陈三五摸了把大黑的狗头，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它主人，你问问它呗。”
　　周生肆：“……？”
　　等陈三五走后，周生肆试探性说道：“大黑？”
　　只见大黑身躯一颤，左顾右盼，听清声音的来源是周生肆，它一步□□步地往前迈开腿，在他身边来回打转，又小心翼翼地嗅了嗅他的裤腿。
　　圆溜溜的眼珠似乎在说：这玩意怎么知道他名字？难道是认识的人？但这味道没闻过啊。
　　周生肆一想到这条狗在自我怀疑，就忍不住乐了。
　　“哎呀，”周生肆顺势用手指头碰了下它的头，“你难道真的不认识我了吗？大黑。”
　　大黑狐疑地眨眨眼。
　　“大黑。”他使坏又喊了一遍。
　　大黑的尾巴摇晃得更快了，最终翻个身，露出它柔软的肚皮，吐着舌头，“汪汪汪！”
　　周生肆心满意足地揉着热乎的狗肚皮取暖。跟它玩了一会儿，便要离开。
　　“走了啊大黑。”周生肆挠了挠它的下巴。
　　大黑像是听懂他的话，自己从小洞里钻回家里。
　　还挺通人性的。
　　周生肆把手踹回兜里，结果发现自己顺走了一手的狗毛。屋内温度暖烘烘的，他们还在打牌洗麻将，他吹得脑袋瓜痛，闭上眼，眼皮都把瞳孔冻得一哆嗦。
　　这几天他也没怎么休息好，于是去了浴室洗脸洗脚，换了身睡衣躺在床铺上。
　　耳机播放着抒情歌，在吵闹声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机里的歌已经暂停，是门外他们大笑声吵醒了周生肆。
　　头疼得仿佛要炸开了，眼皮黏黏糊糊地睁开，整个人又昏又沉，他胡乱摸索着手机，打开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两点了。
　　他把手背贴在额头，好像是发烧了。喉咙这次是真的要冒火了，还特别酸疼，如同针扎进去，被火车反复碾了三四遍，咽了口水便更能感受到在喉口的锥心痛。
　　吵死了。
　　外面的声音根本掩不住，本来隔音就差，一吼一叫惊天动地，嘈杂声扎在耳朵里，额角的痛感一阵一阵地刺来。
　　“卧槽！！我胡了！！啊啊啊啊啊！”
　　“老志你这个手气，终于转运了哦！”
　　“别说了别说了！徐江你服不服？服不服！”
　　“我服个屁再来！”
　　“……”
　　周生肆锤了锤床，喉咙发痛，有气无力地呢喃着：“......别叫了。”
　　这句话小的只有自己听得清。
　　他从上铺下来，握住杆子的瞬间，差点没冻得放开手。腿刚伸直站在地上，就软了，视线又是天旋地转，借着手机的光源，扶在墙上，“咔嚓”打开门。
　　“喂，”周生肆眯着半边眼，费力地靠在墙上，“能别吵了吗？”
　　下一秒，自己的话淹没在人声里。
　　他烧得要死了，眼皮变得滚烫，眼睛都似乎在燃烧，听都听不清楚那群人在讲什么，只是感觉很吵，那些笑声在某个点突然变得极为尖细。
　　没人听到他讲话。
　　那股火从心里生了出来，有时窜得高，有时窜得低。
　　这是周生肆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他走过去，在那群人看过来的时候，一脚踹翻了离自己最近的空椅子。
　　“砰——！”
　　那一刻，他听见自己心脏跳得快要爆炸。
　　……
　　陈三五其实有点搞不懂这个外地人，他似乎从来都没有个脾气，最多是说话冷了点，内敛了些，不会跟他们这群人吵得闹哄哄。
　　其实他们也不想针对周生肆，无非只是想把他从这个屋子赶走。人天生具有领地自卫意识，陈三五不想让，这是他的地盘，他的房间，秦小英那边他说不通，那就只能用点恶劣的手段让周生肆知难而退。
　　他想，这人总不能一直温顺得跟个猫似的没脾气吧。
　　猫至少都会伸出爪伤人。
　　周生肆踹翻凳子后，乱糟糟的几个人瞬间安静如鸡，仿佛按下暂停键，把他紊乱的呼吸声听得都一清二楚，他喘了口气。
　　“能他妈别吵了吗？”
　　周生肆其实不爱跟别人闹脾气，他在上海上学的时候，本身就没有朋友，交流更少，除了学习就是学习，他妈把他人生掌管得清清楚楚。
　　更别说跟人闹人际矛盾和吵架了。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没必要为了那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在大城市，人与人之间都是搁着一层看不清的屏障，大家也会留点面子伪装自己，至少不会闹得下不了台阶。
　　所以周生肆一直在忍，不想撕破脸皮。可是他错了，在这个县城里，没有人会愿意陪你玩委以虚蛇的游戏，他们有自己的老大，有自己的为人处世，他只是漂泊在此的浮萍、闯入鬣狗地盘的羚羊。
　　看着那群人面面相觑，眼中的惊诧缓慢地转化成轻蔑，一切都如同慢动作的电影。
　　他的脑袋失真，嗡嗡得响个不停，王志才冲上前张开嘴，陈三五拦在他面前。
　　他们在说什么？
　　紧接着他鼻子突然一耸，一股热热的液体从鼻腔里流下，下意识地伸出两根手指头颤巍巍地摸上人中的地方。
　　抹下两撇血。
　　身体在发烫，周生肆抬起眼，王志才他们一愣，很快就看见他们惊慌失措地乱了起来。
　　他笑了，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卧槽......”脏话硬生生在看见周生肆流下鼻血的瞬间咽回肚子里，王志才彻底懵了，“不是，我都还没动他呢！”
　　陈三五冷下脸，捞起他胳膊搭在自己脖子上，用手摸了摸脸颊，太烫了。
　　“发烧了。”
　　说完，王志才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把他放到床上去。”
　　“放床上？”徐江瞅了眼里面的上下铺，“哪个、哪个是他的床哦？”
　　王志才：“上面那个。”
　　“这踏马怎么放上去？扔啊？”徐江忍不住爆粗口骂道。
　　“放我床上。”
　　没有时间犹豫了，陈三五当机立断把他从地上挪到自己床上，又翻箱倒柜从自己的桌子里找出皱巴巴的药盒，他瞄了眼生产日期，还没过期。
　　王志才匆匆从浴室里打湿一条冷毛巾，搭在周生肆的额头上。
　　陈三五喂了他几片布洛芬吃，几个人忙前忙后没少捣腾，有的哥们见状也找个理由溜之大吉。现在总共就剩四个人还待在房间里。
　　没人说话，一时之间气氛凝固住了。
　　过了一会，徐江靠在门上，率先出口说道：“这家伙，抵抗能力也太差了吧，刚刚还活蹦乱跳。”
　　“别说了，我也就唬唬他，谁知道这家伙直接当着我面晕了，老子吓死了，我都想好我要卖哪颗肾了。”王志才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想要抽烟，但又看见正在床上生病的人，硬生生摁住了。
　　强子拉开椅子，腿一软坐了上去，“真倒霉啊，五哥，实在不行，等他醒后怎么讲，要是还不搬出去，你就跟他把话说清楚。”
　　他下意识把眼睛随便一瞥，视线落在笔记本上，里面那一页记了满满当当的麻将知识。
　　强子：“......”
　　他拿起来端详了一遍，转了转本子给他们瞧，五体投地地佩服道：“我还以为他在学习，结果这小子学的是麻将啊。”
　　“把本子合上。”陈三五出声。
　　强子乖乖合上，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
　　今天这事闹得大家都有些乏力，亮起屏幕，都已经将近三点了，王志才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
　　“行了，”陈三五摆手，“你们先走吧。”
　　王志才瞪眼：“那咋……”
　　陈三五眉心一皱：“滚蛋！”
　　几人见状也不好继续待在这里，只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对了——”
　　三人回头瞅他。
　　“别把这事跟秦小英讲。”
　　人走光后，绷直的肩膀陡然松懈，陈三五仰起脖子，盯着那块发光的白灯，直到眼前一阵发黑，像花了屏的电视机。
　　说不上什么感觉，生活一团糟，倒霉透顶。
　　可又由不得他怨天尤人。
　　白炽灯照得他眼下乌青明晃晃，阴影瞧着吓人。
　　每隔十分钟，他都会把手贴在周生肆的脸颊或是额头，后面手都捂热了，已经分不清是不是烫的。体温计坏了，他查了半天的百度最后还是打算出门一趟去附近的药店。
　　外面的冷风呼呼吹，一瞬间把他和屋内的声音隔开。路灯摇摇晃晃地亮出屁大点的光，跑了几家药店都关门了，只有一户人家是开着的。
　　老头手里捂着热水袋，给他从抽屉里找出一根体温计，放到桌上。
　　“咋了，敲得这么急，家里有事？那外地人跟你们相处得咋样……”
　　陈三五没空和他扯东扯西，今天他心情坏透，刚拿上体温计和找来的零钱，二话不说就离开了。
　　后面老头的声音压在风声里，听不清。
　　陈三五也懒得管，带着一身的寒气回家，给人量了体温，看见温度降下，才坐回自己凳子上。
　　困。
　　陈三五把羽绒服的帽盖在头顶，脑袋撑在交叠的双臂上，两眼一闭，不安稳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