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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兮无望.追雪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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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色的月光细腻如丝绸,一袭冷风缱绻染微霜。
黑色的倒影逆着光,投射在地面好像猩红色的血量,愈扩散愈如玫瑰一般绽放。
冷风撩拨起窗帘,流淌的鲜血一直蔓延到脚下,他后退了一步。如此惨烈的场景,与方才在江氏满门一模一样。东都的两大颇有仙缘的世家——楚氏与江氏,在同一天被人屠杀。而他却偏偏出现在这两个现场,一种说不上来的巧合和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尖。
他蹲下身,褪去斗篷的帽子。月光下,少年的脸孔青涩、美丽有有几分迷人。眉眼间,有不甘、不屑,亦有几分意味深长。他有些出神地伸出手,那修长的指尖因为寒冷而微微泛红。
屋子里到处弥漫着微苦又微甜的灵力残存痕迹,很熟悉,熟悉得竟十分像像……晦隐。他的脸色变得不可置信,晦隐,是他的一品灵器,这怎么可能?再观这血流成河的现场,如此凌厉狠辣的手段,每个人都不得完整全尸。真正的凶手若不是与这两个世家有些深仇大恨,便是过于变态。没错,他一个魔界大执事都觉得变态。六界之内,他姜朔往并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角色,甚至他第一次来到人间,无人可知,究竟是谁竟如同掌控全局一般,把这一切完美地栽赃给他,做成一个毫无悬念的死局?他来不及多想,他还有任务在身,必须要在这一片狼藉中寻找到他所要找的东西。
漫无目的地翻动着屋内的陈设,那么重要的东西,究竟会放在那里?亦或者是被人先一步抢了去?他开始有些心神动摇。
“勋少爷……”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那死气沉沉的死人堆响起。
有个“尸体”在血泊中挣扎着动了。
姜朔往用眼神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缓缓地走上前去,神色冷冷的:“你在叫我?”
一只带血的残缺的手抖抖索索地伸了过来,他像是受到某种吸引,蹲了下来。
“勋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你说的是……楚勋?”他猜测着他含糊不清的话。
那只手从血泊中摸索着,颤抖着递给他一个用布包裹着的染满鲜血的信封。
他伸出手还没来及接住,那只手和信封便一起摔在了地上,那个微弱的气息也戛然而止。
他狠狠地一拳擂在地面,好不容易碰到个活口,什么也没来及问,便断气了。他的线索,再一次断了。不过至少,还剩下这个信封。
姜朔往捡起信封,摸起来厚厚的。他一层一层地打开染满鲜血的布料。
染了血的的窗帘在风中搅动,他忽然停了下来,目光似尖刀一般刮过,而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出一条长长的软鞭。一个诡谲的身影,被这条缚灵鞭勾了出来,摔在地上,但很快影子挣脱束缚,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想跑,跑得了吗?姜朔往的嘴角微微翘起。这条缚灵鞭,乃妖界大护法东方晦隐的分身幻化而成,一般的灵体,紧紧缚住逃不掉一点;高阶灵体,就算缚不住,也会留下一条可追踪的痕迹。
雪夜寂寥,每一片雪花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鉴。黑影在雪夜星驰电走,飘逸轻盈,好像是承袭了一些清灵术,少了几分妖魔的阴巘诡异的气息。见无人追来,黑影这才放慢脚步。
“很安全吗?”姜朔往的声音响起,黑影来不及反应,顿时被晦隐直直拽了回来,在空中旋转了几圈,落在雪地,扬起一片雪浪。姜朔往一把扣住对方咽喉,将他从雪地拽了起来。
“杀人凶手,别遮遮掩掩的了。”他挑开黑影的遮面,谜底就好像某种阴暗的物质逆着光展开。
藏在黑暗中的美丽的眼睛,微微泛红。那是个非常清秀的美人,气息凌乱。她的周遭感受不到一丝煞气,修为也在他之下。她好像并没有能力驱使或者伪造出他的极品灵器施法,更不像是能有如此大的杀意和残念为祸人间的鬼魅。
这种情况倒让他有几分心虚。她努力地摇了摇头,眼泪一颗一颗落下,落在了他的手背上。姜朔往像是触电了一般松开手。她也失重了一般,跪坐在雪地中。看着她泪眼婆娑梨花带雨,姜朔往张了张口,一时语塞。
正僵持之际,一团黑烟从地面升腾卷起。强大的力量直冲过来。姜朔往淡定地闪避,腾空而走如星子闪烁。电光火石之间,黑烟如浓云压顶而来,万般怨念残灵之下,浮现出另一个黑影。一瞬间,姜朔往恍惚看到了万鬼奔袭,鬼哭狼嚎之下令人心神不宁。这个人尚未出手,压迫之感便如此之强,断不可掉以轻心。
黑烟之中伸出一只手戴着黑色的手套,挥了挥手。那美人犹豫地看姜朔往一眼,朝黑影行了一个礼,隐遁消失。清冷的夜,便只剩下两个人,对面而立。黑影四周弥漫的黑烟渐渐散去,姜朔往不由地大吃一惊。
万般残念下,是个温柔的少年的脸,好像万千春色里的拈来的一只蝶,回望时眼睛里的岁月也变得纯粹。他微微一笑,虎牙也露了出来,这完全就是人畜无害的样子。他高高的个子,身着一件厚厚的花色毛衣,围了一条厚厚的围巾,打扮的好像乖乖的邻家弟弟。
可当恶魔长了一张明媚如斯得脸孔,姜朔往反而觉得更加可怕。
“姜大人真是好厉害,差点要杀了我的下属。”他一字一句,声音悦耳,像清晨中浸满雨露的荷尖,像雾霭笼罩的银针,清泠入耳,芬芳回味,满是少年的清澈与绮丽,“是要灭口吗?”
“你谁啊,阴阳怪气的。”姜朔往可没耐心跟他废话。
“伤了江楚两家二十多性命,我是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了你呢?”少年依旧微笑,嘴里却说着与他不相符的话,既狠毒又狂妄。
果然,这笔烂账留言赖在老子头上了。姜朔往咬了咬后槽牙,不屑置辩,“别说废话了,你和我都不是什么好人,你不会指望用嘴打败我吧?”说着他从手心里抽出一把金色的长刀。
这把长刀细窄而弯曲,刀锋却很厚,仿若没有锋刃。刀身布满了看不懂的古老铭文,很明显是后人为了将它的戾气束缚封禁所加。即便是如此,吞天噬地的气息依旧扑面而来,让人不由退避三舍。
少年肆无忌惮的笑了,用一种欣赏的眼神看着他手中的金色长刃。花兮之刃,传说中魔界两件极品灵器之一,可诛上仙斩魔君。可是,它的现任主人竟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生代,魔界后继无人不可谓不唏嘘。若不是有禁锢铭文,以姜朔往的修为灵力,断是无法执此灵器,更是可惜可惜,奈何奈何。
“刀是好刀,可是你无法发挥它的威力,浪费。”极品灵器认主,忠诚得紧,少年自是知道的。如果想让它易主,除非杀了姜朔往。他淡淡一笑伸出手,黑云浓怨裹挟利刃虚影,既死何存?白雪皑皑复现赤地千里,每一道攻击都仿佛掘地万尺。巨大的声响来自天塌地陷,道道火电自九天呼啸而下打下烙印,但凡被火光烧灼那么一点,都会皮肉翻出,焦灼撕裂而痛不欲生,钉入骨魂。这仿佛来自地狱的惩击,直插九天而闭月,噬入地底而翻涌。土腥味、焦烧味、酸腐味,唤起自蛮荒的恐惧、杀戮与欲望。姜朔往在这分崩离析、宿怨冲天中像踏星吻月的刺客,不染一丝烟霞尘埃,不撷一片薄雪芳菲,轻如羽织游刃有余复利若鹫鹰凌空,白虹贯日,将这九天罹火引至万丈深渊巨眼,直至被吞没。
有点意思。少年会心一笑,看来这个姜朔往也并不是不堪一击,这场打斗也不至于百无聊赖地让人想睡觉了。他有些兴奋地沉迷。褪下手套,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很是漂亮;可是手背上有几道明显的伤疤,细长又凌乱,深深的如刻印,延伸到看不到的手臂,有些触目惊心。一把酷似镰刀的长戟不断翻出黑烟浓云,悲鸣凄厉,尖叫声、哭泣声不是存于耳畔,而是深深印在心中。这等极品灵器,若不是位高权重灵力强大,不配拥有。镰刀状长戟……难道是鬼界司命的神器“既死”?
那么,他就是鬼界大司命唯一的大司命,傅允。姜朔往已然明了。虽然不是谁都见过傅允,但傅允的大名六界无人不知。刚才一击,姜朔往便已知他的灵力必在自己之上。此番他的心里并没有什么胜算。一戟斩来,姜朔往不能躲避,只能蓄力接招,花兮之刃与既死两件灵器撞击,产生了巨大的灵力,姜朔往也被这道灵力震出几米开外。手中的余震如闪电贯穿,黑钻石一般闪耀的血液顺着指尖一滴一滴连成线,在花兮之刃之上划出蜿蜒的线条,宛如黑龙盘旋。来不及反应,一枚尖钉扎在了姜朔往的心口,瞬间像是有冰晶结了网一般在血液中扩散,他只感到花兮之刃越来越重,消失在他的手心中。
“真有劲,你打得过我还用暗器。”姜朔往将嘴里的鲜血狠狠地吐了出来,擦了擦嘴角,语气有几分不屑。
“我又不是好人,怎么不能用暗器?”傅允学着他的口吻,慢慢的走近,依旧温柔地笑着,甚至有几分关切,“噬心钉的痛还受得住吗?”
“不怎么样。”姜朔往也勾起嘴角。但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灵力一点点被封印,慢慢的变得平静,平淡,一时之间经不起这种灵力溃散的空虚感,浊气压得他支撑不住,脸上也开始浮现出护身咒印。一副无所谓的平静疯感在他的脸上肆意漫溯。
“杀了你就能爆装备了吧?”傅允手中的既死悬于空中,好像是对他得命运做了最后的审判。他是大司命,本就执掌生死,不需要什么理由。
姜朔往没有一丝害怕,对于死,他原本就不会在意。既无力反抗,死在大司命手里也没什么可怕。他不屑地擦了擦嘴角的血,那笑容既危险又傲娇:“有本事便取走。”
“主人快走!”一个女子的声音像是隔了万水千山,万千花藤如蛟龙出海,盘旋着形一道花墙,开出了美丽的花朵,也散发出温暖的光。既死斩来,万花枯萎,这道屏障不堪一击。在巨大的灵力噬杀之下,花妖受了伤化作人形:“傅大人高抬贵手,我家主人初来人间,断不会无缘无故屠杀仙门。这一定有什么误会,还望司命大人明查。”
“东方晦隐。”傅允从她的灵力认出了她,生出了几分好奇,“妖族大护法什么时候成了魔种的下属?”
“傅大人,妖界自仙魔大战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东方晦隐虽为妖,气质却和名字一般,清风落星子,和光亦同尘,“主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此恩不能不报。若是司命大人执意伤害大执事,晦隐只有冒犯了。”
“威胁我?不自量力。”傅允低眉,不愠不火,目光流转之间如红尘沙砾吹来,夹着暗香风不止云不息。
“那加上我和我哥哥呢?够不够把你捶爆?”眼眸中绿光好像拥有整个萤火之森,一只雪狼扬起一片金星雪华,一片雪花夹着强大的灵力落在傅允的脸上。能如此精准地控制灵力,宣誓能力又如此炫耀,傅允已经猜出来着是何人了。
雪狼落地,化作人形。狼族异域风的打扮,柔软的皮毛显得很温暖;扎着白色高马尾,耳边编了几条细细的发辫;脸上有着狼族刻印的黑皮少年,还有一对大大的狼耳。他咧嘴一笑,狼的獠牙露了出来,单纯好骗没有心思的样子,但是作为妖魔混血魔种,完美地继承了双血统的优势,战力无人可敌。
尽管他的灵力已经算是高深莫测,却不是那个最厉害的角色。
温文尔雅,似掩在琼花影里,茶香与苦涩的药草香凝结在一起。南山有杞北山有李,亦有几分人间清欢与烟火气息。他一出现,亭亭似月,嬿婉如春,满满都是诗经余味。
擅长以针为暗器,一品灵器“无枝”,既能杀人又能救人。佟亦夜,魔界份位最高的大执事,看起来弱不禁风,实力却与傅允不相上下。
“步丰,莫要造次。”佟亦夜咳嗽了几声,悦耳的京片子,辨识度极高。
“看来你在魔君的眼里,是个很重要的角色嘛。”傅允看了看姜朔往,越来越有意思了。有佟亦夜和耶律步丰在,今天是取不了姜朔往的命,不过来日方长,他们护得了姜朔往一时护不了一世,花兮之刃也不急于一时。傅允悄无声息隐遁在黑夜里,就好像未曾出现过一样。
佟亦夜转过身,蹲下身来。伸出手探了探姜朔往的脉搏。
“大人,我家主人……”晦隐捂着姜朔往贯穿心口的伤,血液从她的指缝中涌出,闪闪发光,“请大执事救救主人。”
黑色的血液,好珍贵的钻石血。佟亦夜一边探着他的脉一边暗自思索着。他的血液有着自愈之力,虽然此番伤势很重,但总归会慢慢好起来。只是这噬心钉,封住了他的灵力,如不尽早拔出来,恐生长入血肉之中,蚕食他的生命。想到这里,佟亦食指间闪过一道白光,三枚银针封穴,姜朔往迷迷糊糊之间,眉头紧锁,脸上的刻印开始散发出黑烟。佟亦夜依旧不紧不慢,闭上眼睛,他的灵力似乎沾染了琼花珠蕊浓烈的香味,一天一年,一字一句,一生一世尽是无言。
好强大的灵力,纯净如天光日暖。
“步丰,按住他!”佟亦夜睁开眼睛,眼神中多出几分震惊。步丰从不远处敏捷地跳了过来,一把抓住姜朔往的肩,并将一道强大的灵力灌入他的体内。几道灵力相斥后,一根细长不规则如冰柱的透明钉子从他心口的伤中隐隐浮现,然后“嗖”地一下飞出,刮过步丰的耳畔,一缕断发飘落,那枚钉子钉在身后的石头上,石头顿时化为齑粉。姜朔往喷出一口血,落在雪地上好似黑色珍珠。
“吓小爷一跳。”步丰低眸看了一眼耳边断发后,目光又落在地上那枚闪着光的钉子,“这是个什么东西啊?”
“噬心钉,失传了一百多年的邪术。”佟亦夜站了起来,捡起那枚钉子。那枚钉子离开宿主没多久,便化为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佟亦夜缓缓的开口,“可他……身上还有七枚。”
“可恶,这个傅允真是歹毒!”步丰抖了抖耳朵上的雪花,瞳孔收缩成了杏仁状,“这种控制人心智的东西还有人在用啊?”
“不是傅允,那七枚已经很久了。”佟亦夜摇了摇头,七枚钉子,久到已经和他的心脉融为一体了。
“那会是谁有这个本事,给魔界大执事下这样歹毒的暗器啊?”步丰托着下巴眯着眼睛,靠近姜朔往,嗅了嗅,“七枚钉子,那不扎成马蜂窝了?”
“起开,你这个蠢狗。”姜朔往缓缓睁开眼睛,张口就是暴击,“能不能让你的宠物离我远点?”
“小爷我是狼,不是宠物!”步丰双臂交叉,俯下身子。
“收收你的尾巴,甩到我了。”姜朔往嫌弃地用手拨了一下甩在他脸上的毛茸茸的兽尾,“几千年了?连个正经人形都化不了。”
“小爷我不是化不了,是不想。”步丰散发着狼的野性气息,用手捋了下一下长长的银色马尾,咧了咧嘴,“看我这獠牙,这耳朵,这尾巴多帅啊,人类有吗?”
“strong.”姜朔往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步丰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澈起来,晦隐见状忍不住会心一笑。步丰不依不饶,“晦隐姐姐,他在说什么?”
“姜大人的意思……您很强壮。”晦隐朝两位执事行了个礼。
“强壮……”步丰的嘴角快要翘到天上,“我可是契丹第一勇士!”
“姜朔往,你打算去哪?”佟亦夜开口。
“反正不回魔界。”姜朔往一副平静又带感的样子,“怎么,你也要来找我问罪?”
闯这么大的祸竟然这般若无其事,姜朔往啊姜朔往。佟亦夜轻轻一笑,又咳嗽了几声,遂离开。一夜之间掀起这么大的风浪,人怎么能捅这么大的篓子。佟亦夜倒是很好奇,他会怎么收场。
“步丰,暗暗盯着他,不能让他出事。”
……
姜朔往颠颠撞撞地在雪野地里行走着。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他走过的地方,血液连成一条长长的线,像是一条轨迹。他有些漫无目的,背负着说不清的血案,被大司命死死咬着不放,一个脚步不稳,趴在雪地,雪花凉凉的,他的鼻尖微微泛红,何去何从他也没有主意,握了握拳,灵力稀薄到连浊气都平衡不了。很快这件事情也会传遍六界,一个大魔头并不怕臭名昭著,但冒天下大不韪成为六界之敌,他自知还是没有这个实力的。向来没有永远的上位者,此番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像是一个“靶子”,在他最虚弱的时候,永远有的只是敌人。杀了他便唾手可得的荣耀,让他的处境更加危险。
姜朔往翻过身,雪花从天而降落在脸上,那种从天而降的感觉,虚无又飘渺。侧过脸,那枚染了血的信封正在不远处静静地躺着。他伸出手,抓住了那枚信封,闭上眼睛,嘴角仍是一抹笑意。
晦隐静静地蹲下身,玫瑰花藤像撑着的一把伞,挡在了落下来的雪花。她静静地陪着他,一言不发。她知道只要陪着他,就足够了。他的眉间似山峦萦绕着薄暮,眼角一颗痣像碧空中的孤鸾,愈落寞愈美好。荆棘缠绕着馥郁,而她好像是不能窥见阳光的缝隙,在阴暗中疯狂地悸动着,却不能给予拥抱。他的眉眼,染了风雪镀了月光,一丝倔强有了倦意,却依旧美得千春不遇,万花不及。
第一次遇见他,是在无劫之界。名唤无劫,实为万劫不复。千年前的仙魔大战,魔界诞生了一位空前绝后的魔君,手握两大极品灵器——天魔剑和花兮刀,直破天界众神,致使神祇陨落。修罗一族好战,乘势而起,企图称霸下两界。而她,就在千年前的仙魔大战中,妖丹破碎,妖力全无,受尽世间苦楚。
那日风沙很大,她在无尽的沙砾荒原中没有希望地捱着。每一次试图修复妖丹,都如万箭穿心一般。仅有的灵力也在被无劫之界一点点吸收殆尽,她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这种放逐着的无边无际的绝望,比着荒原的沙砾还要原始蛮荒。
一只手抓住了她长长的头发,散发着淡淡的腥咸。应该是一个修行不过百年的被放逐的小妖。晦隐回头一看,是一只鲶鱼妖。
“大胆妖孽。”晦隐自是不屑于与此等小妖废话,她伸出手企图驱赶她,却不料对方蓄力一击,将她一掌击飞。
“还当自己是高贵的东方护法吗?”鲶鱼精化做了人形,满眼尽是嘲讽,“一个没有妖丹的妖怪,狗都不如。”她挑衅的话深深地扎在她的心口,可是她已然没有了高傲和锐气,是啊,没有妖丹,无法修行;没有了法力,形如废人。她说的没错,狗都能踩她两脚。
曾经风光无二,如今流放在这蛮荒之地,还要惶惶终日,甚至一个下贱的小妖也能对她百般羞辱。
“我讨厌你现在还是那副高贵的样子。”鲶鱼精掐住了晦隐的脖子,“你这颗妖丹虽然破碎,但是于我而言,也能助我修炼,不如就送给我吧。”
妖丹被剥离身体,是一种骨肉生离的痛楚。想不到,竟是这般身殒。晦隐最后一丝信念,也灰飞烟灭,什么家族复仇,皆如虚妄。紧紧攥着的手,也渐渐松弛下来,身体也渐渐浮于半空。
可就在这时,鲶鱼精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晦隐隐隐约约看见一把金色的刀从视线中掠过,生生地砍断了鲶鱼精抽取妖丹的手。她感到什么东西又回到了体内,身体也从半空中坠落。
一袭黑衣,身着斗篷,戴着面纱。一个不明人腾空而起,稳稳接住了他。晦隐在黑色斗篷和面纱之下,瞥见了那眼角的一颗痣。
眼眶红红如喋血,眼眸冷月连碎星。眼角的那一颗痣,寂寞又倔强。骤然吹起沙砾,唤起千年无望的彷徨。
愿借一寐相思乘风三万里,归来又逢落花吹满地。
“就算身逢苦难,也不是人人可欺。”他开口了,好似春风暖语吹过,复带几分低沉如丝绸滑落琉璃塔,空气在涌动,在山海中隽永。
鲶鱼精早已在他的一生“滚”后逃之夭夭,他将她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将斗篷脱下披在了她的身上。
黑色斗篷之下,彼岸之花的暗纹黑衣。说不清道不明,晦隐抬起头,一眼便瞧见了他眉间那枚红色如翼的印记,并非妖族而是魔种。是敌是友,谁又能知?走了个狼来了虎,晦隐愈发警觉抗拒。
“我知道你们妖族对我们魔族观感不佳,我不会伤害你。”他仿佛有读心术一般,“你的妖丹破碎,自行无法修复,我可以帮你。”
“帮我?为什么要帮我?”晦隐冷冷地反问。天上是不会自行降下祥瑞,就算有,也得问问自己配不配。
“你就当我闲得慌。”他说着,用手在心头间划下一道伤痕。引心头之血,化强而戾得魔力变得温润亲厚,她感到一阵暖烟升腾,源源不绝地涌入,干涸的灵力慢慢激起涟漪。这种力量,普通魔种不会有,就算有,真的会有傻子愿意把如此多的灵力浪费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吗?他究竟是谁?
金色的无锋刀立在周遭,越发地让人感到熟悉。刀身上一道道咒文晦涩难懂,但道道都是神来绝笔,用来镇压这个兵器的戾气。镇刀之人,来自神祇,难道这把刀……
花兮之刃!是的,她永远忘不了,万军之下,引九霄之气,阖辟云雷,万里凄凄身死无人哭。
“你的妖丹已经修复了,至于灵力什么时候恢复,早晚的事。”他摘下面纱,披在了晦隐的头上,好似在掩盖她的狼狈。她看见了一张美丽的让人心碎的脸,嘴角一抹笑意似毒药勾入心坎。鼻尖的一颗痣,似黑玫瑰,似曼陀罗。两挑长长的刘海遮住一点眉宇,好似愁云遮青冥。微卷的长发,又有几分异域的疏离。
晦隐试着运丹,果然又了回应。枯竭的灵力重新焕发,她的脸上万年冰封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她再也不用困在这个放逐之地。可是,妖界早已败落,她那空洞无寄托的仇恨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寄托。那人见她露出了久违的笑意,转身离去。
“带我走。”晦隐冲着他的背影单膝跪下。
他迎着风沙回过头,目光所及,温柔坚定。
她那个傲娇且倔强的主人,姜朔往,在一众后起之秀中一骑绝尘,可是第一次来到人间去寻魔君所要的灵器“坎咸”,便遭如此大难,难道天意如此,要让他折损在熙熙攘攘的人间吗?
……
屠荒殿,是为鬼界大司命的傅允的地界。光线不曾有一丝阴暗,甚至没有一点鬼界大殿的阴森萧煞,反而明亮温暖且干净。
他的身上不再黑云翻腾,一如普通的少年郎,温柔俊秀。眉眼皆灿若星辰,一笑便融化了。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想必也是个一眼万年的美丽少年。可是清澈迷人的外表之下,是世间最冷漠无情的心肠,大司命者,无一丝觉与情。
“阮姐姐,进来吧。”他知道她在外面徘徊,久久不曾走进。
她肤白胜雪,明艳而动人,只是颈项有一道淤痕,看着破让人心疼。
“姜朔往真是一点都不懂的怜香惜玉。”傅允低眉,嘴角挂着笑,人畜无害竟然有几分可爱。他伸出手,手心里藏着一个小小的药膏,“用点吧,别留疤。”
“谢谢傅大人。”她小心地拿着,不敢有一丝怠慢。接下药膏,她并没有离开。
“阮姐姐,你是有什么话想要问我吗?”傅允是个明白人,此番倒是先开口了。
元阮咬了咬嘴唇:“傅大人,江楚双门为人所屠,可能并非是姜朔往所为。”
傅允的脸上还是那灿若阳光的微笑:“这重要吗?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姜朔往,他翻不了,而且我也没打算要他活着。”
元阮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可置信,但很快便消失不见:“可是现在有佟亦夜和耶律步丰在,一时之间我们很难要他的命。”
“所以这不就是做个局,让他被六界追杀,就算是魔君想保也有心无力吧。”傅允的嘴角,终于是露出了不易察觉的邪恶,“他早晚是个弃子,生死倒不急于一时,且看这把火什么时候烧起来。”
不是姜朔往所杀,谁又有这么强的灵力不仅能从容杀人,还可以伪造成出姜朔往的一品灵器晦隐杀人的痕迹呢?六界之内,恐无几人。元阮有些不寒而栗,她望了望傅允,犹豫了良久:“所以您是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对吗?”
傅允将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别说话,他脸上的笑也变得不可捉摸。
元阮不敢问下去,有些答案也许并不需要说的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