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了时间》依文

5、玩物罢了

　　陆言深是个大度的人。
　　面对艾莎的擅自做主并没有表示出一丝一毫的不满，只是在钟予情脱下橡胶手套，把长杆刷放到一边，吭哧吭哧跑过来时两眼微眯。
　　可他很快就恢复了平和，钟予情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到了些许无奈和无限的包容，宛若凛冬旭日。
　　而面对那群以王学海为首，李俊涛为辅，绕开陆言深和艾莎，直对着钟予情连连点头哈腰，俯首称臣之人时，陆言深也只是抱着看戏的态度，并没有因为被忽视而感到受辱。

　　钟予情抬了抬手：“打住打住！你是说程昔时把你们都开了？”在密密麻麻的载道怨声中，钟予情艰难地捕捉到了几个关键信息，从而得出结论。
　　尽管这结论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荒了个大谬。
　　然而王学海肯定了她的结论：“只要你还愿意还作品投给我……”已经不能说是“我们”了，“成果出版社，签订出版合同，我们这些人就还有恢复原职的可能。”

　　这真是，真是程昔时能干出来的事儿！
　　再荒唐的事情只要跟程昔时挂上钩就变得合情合理，情有可原了。
　　钟予情简直不晓得该哭还是该笑，她该谢谢他么？
　　“他现在在哪儿？”钟予情凛然地问。

　　王学海可是在职场上浮浮沉沉了二三十年的老油条了，岂会不知钟予情口中的这个“他”指的是谁，他几乎都不需要反应就明白了过来，他之所以犹疑不定，完全是因为钟予情霜刃般凛冽的语气与姿容。
　　几年来，王学海同钟予情接触过数回，却从没见过她这般面貌，也许从前总是他高高在上，盛气凌人，而现在调转过来了吧。

　　谁能想到呢，风水轮流转并不只能是下位者因莫可奈何而放出的一句聊以挽尊的狠话。
　　它有时也会成为现实的写照。
　　有句话说一个人很少能赢，但总有赢的时候。
　　譬如此刻，钟予情就成了他的仰望。

　　王学海这样见风使舵而毫无风骨可言的人，往往要等到事到临头了，才会懊悔从前。
　　但其实他懊悔的从前，也仅仅局限于今天而已。

　　钟予情似是背靠上了某大佬，一跃凌驾于众人之上了。那位大佬只一个电话就使成果出版社改换了当家，而后下令开掉所有拒绝过钟予情的人，上到总编，下到不情愿让钟予情进门，甚而在上级指示下百般刁难过钟予情的两个前台和服从命令驱逐过钟予情的三个保安——王学海也真是够给她面子的了，赶走她这么个弱质女流之辈竟要发动保安，还一摇就摇来三个。

　　只是予情丝毫没有要借机报仇的意思，她只想要知道，造成眼前这一局面的始作俑者程昔时现在在哪儿，她要立刻见到他。

　　“你真的要去见他？”却不想陆言深倏然拦下了她，寄予予情厚望的众人皆提起一口气。
　　“我必须去。”钟予情望进他眼里，竟感受到他的忧虑与不愿。
　　不是她要去，而是她非去不可。

　　可是，当所有人都为了自己的饭碗与前程而恳求，实则是变相地道德绑架她的时候，却有一个人纯粹为她着想，出于对她的担忧而劝阻，这种雪地里遇暖的感觉是无以言喻的，予情对陆言深的感激，从他不惜与程昔时抗衡而拥抱她开始到这一刻，已趋近于无穷了。

　　“这些人跟你有关系？”陆言深又问。
　　“没有。”予情心情复杂地回，她实在不想陆言深再明知故问下去了，牵涉其中的一众人也都屏息以待。予情不想考验自己的意志力，于是就要躲开他离去。

　　然而，陆言深视他人于无物，包括随之而来但插不上话的艾莎在内，只对着予情了然而无奈地说：“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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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似是万般不愿，但理解予情之处境，为此妥协，可予情怎么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说得跟要送她上刑场一样。
　　而且看他那样，怎么好像比她还为难得多？

　　十年。
　　他给了她整整十年的时间来找他，可是她从来不曾找过他！
　　她居然都不想要回到他的身边！

　　如何呢？
　　她这还不是来了么。

　　程昔时好整以暇地看着气冲冲，大步走来的钟予情，眸光因瞥见候在不远处的陆言深而微不可察地一厉。
　　她竟然把他也带来了，就这么分不开么？
　　还是说，她是在向他示威？

　　“程昔时，你有什么目的？”予情单刀直入地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昔时坐在成果出版社内最高级负责人的办公椅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你凭什么质问我？”

　　“我……”钟予情噎了一下，“难道你这么做，不是因为我？”
　　这话说出来，怎么让她觉得自己特别的厚脸皮呢，可这事分明是明摆着的啊。

　　程昔时嗤笑了声：“你怎么会这么认为，你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钟予情没话好说了，立刻就想走，可才转身就看到陆续跟来的那一票失业人群，她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她当然可以不管，他们每一个都是曾经或多或少地欺辱过她的人，程昔时这么做，实在是大大地为她出了口恶气，她大可以趾高气昂地扬长而去，实际上她完全可以不来，如果不是她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予情再度望向程昔时，程昔时眸中不易察觉的慌张转瞬即逝，得意与称心也是一闪而过，剩下的只是乖戾与鄙薄。
　　“那要怎么样，你才肯收回成命？”

　　程昔时随手翻动了一下桌上文件：“你太多事了。”
　　“嗯，我也这么觉得。”予情尽可能平静地说，“不然的话十年前也勾搭不上你。”

　　程昔时脸色陡然一变。
　　勾搭，她承认了？
　　她竟然说是勾搭？
　　她怎么能！
　　“你还赖在这做什么？你，和那些不相干的人，都给我滚。”程昔时压抑着怒气。

　　“程昔时，如果没有这些人，成果出版社就只剩一个空壳子，”予情倒还跟他讲起道理来了，“你大费周章地花大价钱买一个空壳子做什么？不论他们有没有得罪过你，”予情心知是没有的，他们得罪的只是她，“留下他们为你所用，以后你或是严加管教，或是公报私仇，你要怎么折磨他们都可以。可你一旦放他们走了，那便是天高海阔，脱离掌控了。”

　　予情最后叹息一声，“恩怨情仇，总要留在身边才好化解，否则便是一笔烂账。”

　　程昔时原本只是静静地看她表演，一直到她话说完也没有任何的表示，可当她说出“烂账”这个词时，他的面容终是变得扭曲。

　　留在身边……
　　原来这道理她比谁都明白，可她为什么一走了之，再不回头？
　　他们之间，不正是她口中的烂账么？

　　钟予情，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

　　予情见他久久不吭声，只好再抛出最后筹码：“程总新官上任，火也放了，威也立了，不知可否签一旧人，收为心腹？”

　　程昔时凛冽的目光盯着她：“哪来的旧人？”
　　予情指了指自己。
　　程昔时简直要被气笑了，可他却奇异地点点头，应了声：“好。”

　　收旧情人为心腹。
　　也就只有她想得出来。
　　胡言乱语、不着边际是她的一贯作风，他从没忘记过。

　　夜晚程昔时照常和一帮朋友在某露天派对上饮酒作乐，有人来向他道喜，问他怎么突然对出版社感兴趣了，竟不声不响，一出手就拿下了一家。
　　伴坐在旁的韩思柔闻言一惊，却为了不让人看出来而极力地压制着，伙同数道目光一齐聚集在程昔时那张淡漠而英朗的脸上。

　　程昔时只是笑笑：“玩物罢了。”

　　买下一家出版社，于他不过是买了个玩具，他懒懒地倚在沙发靠背上，执起红酒杯迎着飘渺月光，若有所思地饮了口酒。
　　闲杂人等通常是不敢近他身的，待到零零散散的几个算有排面的人来而复去，韩思柔才终于有机会发问：“什么出版社？”

　　程昔时看也不看她：“成果出版社。”
　　韩思柔：“……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程昔时：“其他的你没有必要知道。”
　　韩思柔咬牙切齿，再说不出别的。

　　成果出版社内基本还是原班人马，钟予情在他们的感激不尽之中仓皇逃离，陆言深把她带回了公司。
　　钟予情发觉有人代替她干完了活儿，忽然泄气地说：“完了，要被记旷工了。”

　　陆言深不咸不淡地说：“你都已经是签约作者了，还在乎这个？”
　　钟予情：“写作这种事，没有读者就没有收益，又不是付出就有回报，何况我还是很喜欢做不用费脑子的事的。”
　　陆言深：“看来你并不打算离职。”
　　钟予情理所当然地：“那当然了，我妈还打算养好了身体就回来继续工作呢。”

　　陆言深有种古怪的安心的感觉：“你这几年写过的东西从没发表过？”
　　钟予情有些窘：“嗯。”
　　不是这几年，是这些年。
　　陆言深：“那你也没有发到网上吗？”
　　钟予情：“发过，点击率奇低……”
　　陆言深：“你发在哪儿了？”
　　钟予情：“你要去看啊？”
　　陆言深想了想，并不否认：“嗯，给你参谋参谋，如何？”

　　钟予情犹豫了下，说：“还是别了，我丢不起这人。”
　　陆言深不觉失笑：“不接受批评，怎么会有进步呢？”
　　钟予情：“可是……”
　　陆言深不给她再拒绝的机会，径直往办公室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只留下一句：“等会儿链接发我。”

　　钟予情双唇微张，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许久许久不知作何反应。
　　这一天天的，叫什么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