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欧阳邈邈

15、第 15 章

　　暮千一怔，霎时明白了一切。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手起刀落的士兵身上，心中寒意森然
　　营中士兵并非不知真相，只是绝境中无人选择揭穿。他们的疯狂越演越烈，攻战中无所不用其极，冲阵时不惜命地拼杀，甚至一次次险些撕开阿诗的防线。绝境之人，求生之念往往更加恐怖，黎阳的队伍正是如此。

　　阿诗并非没有察觉到黎阳手下异样的疯狂。为防止自己军中将士动摇，她加派兵力，同时亲自前往一线督战。

　　这日，阿诗站在风口，眺望天象，风未向她这边吹来，火攻之计难以施展。她冷冷一挥手：“传令全军，包抄推进。这一战，彻底解决他们。”声声命令传下，敌军战意如沸，四面八方集结而来，铁蹄声震撼天地。

　　而黎阳营地中，思羽握紧拳头，眼中神色复杂。天色渐晚，寒风刺骨。忽而，她低头看向手腕上那奇异发光的手镯，脑海中浮现出黑气中少年的最后一句话：“若想救他，便得尽快了。”

　　营帐内火光摇曳，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风沙一阵阵灌入，仿佛在低声呜咽。

　　忽然，一声急促的脚步声从营外传来。

　　“报！”一个士兵连滚带爬冲进来，满脸惊恐，额头的汗珠淌落如雨：“阿诗的大军攻进来了！她们不再防守了！”

　　黎阳一听这话，眼神猛地一凝，沉如死水。他骤然从案旁站起，握剑的手青筋暴起，一声冷喝：“全部将士，随我迎战！誓死不归！”

　　“是！”士兵们齐声应和。即便声音在喉间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却依然不减忠诚。他们大吼着，冲出营帐，义无反顾地奔向敌军如潮的刀锋。

　　黎阳站在原地，忽然转身，一把抓住了站在角落里的思羽。他的手像铁钳一样攥紧了她的肩膀，指尖几乎要嵌进她的骨肉。他的双目赤红如火，喉中似压抑着野兽的咆哮：“思羽，你爱我吗？！”

　　思羽怔住了。她瞪大了眼睛，被这一声吼问得头脑一片空白，只觉得耳边轰鸣，心跳紊乱如鼓。

　　黎阳盯着她的脸，恍若要将她眼中的每一丝波动都逼出真相。然而，仅仅是数息之间，他的眸中忽然浮现出浓烈的自嘲和绝望。

　　“不可能的。”他低声喃喃，手松开了，垂在身侧，像是从云端跌落的枯枝。他的目光落在思羽身上，看见她因他方才的失控而瑟瑟发抖，双目湿润如受惊的小鹿。他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提起剑，转身冲出了营帐。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思羽甚至没来得及开口挽留。

　　“黎阳——！”她喊了一声，声音破碎在唇齿之间，却已唤不回他的脚步。

　　营帐外已是血流成河，金戈铁马的嘶鸣震耳欲聋。敌我交锋之处，火光迸裂，杀声震天。思羽茫然地冲了出去，眼前的每一片景象都如破碎的幻梦。

　　战场上，剑光一闪。思羽只觉得左臂猛然一痛，下一瞬，她就被巨大的冲击力摔倒在地。眼前发黑间，她听到有人惊呼——她的左臂已被削断，只剩一层筋肉垂挂，断口血如泉涌，将地面染得猩红一片。

　　她的身体抖如筛糠，冷汗如雨，双唇青紫。可是，她的目光却死死锁住了不远处的黎阳。

　　“黎阳！”她嘶声喊道，声音嘹亮而破碎，像一只濒死的鸟最后一次发声。

　　黎阳猛然回头，刚刚解决掉面前敌人的他，喘息声如兽。他四周的手下还在拼死护着，但局势危如累卵。

　　他看到了她，看到了她满身是血的模样，以及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他的脚步一滞，本能地想上前扶起她。然而，就在这时，思羽的声音忽然冷冷响起：

　　“你想要我的心脏吗？”

　　黎阳僵住了。

　　他看着她，不知是因为这话，还是因为她的眼神。他的瞳孔微微颤抖，像是有人在他胸口狠狠刺了一刀。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哑：“当然。”

　　他的回答干脆，没有犹豫，也没有掩饰。他像是披露了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轻飘飘，却带着致命的决绝。

　　思羽垂在地上的右手轻轻一抖，鲜血顺着手腕滴落，沾湿了破碎的战袍。她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里含着什么，像是疲惫，又像是释然。

　　三年后

　　纵然黎阳千百次对自己耳提面命，早已断情绝爱，可三年后的今日，他依然步履不由自主地来到了万人冢。

　　这里，乌鸦遍飞，乌云压顶，腥臭扑鼻的尸骸堆积成山，杂乱无章。新鲜的血肉覆盖着旧日腐骨，层层叠叠，仿佛在冷嘲热讽这世间的荒唐。

　　黎阳蹙眉，拈诀驱散那群贪婪的乌鸦。那些乌鸦正撕扯着他昔日征战的士兵，他们有的为他拼过命，有的替他挡过刀，曾一同浴血沙场，护他立于不败之地。然而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因为他真正关心的人……他的族人，他的兄弟，他的亲人……都已经化作过眼云烟，全被那唯一的女人——那个他曾经初见便铭心刻骨的女人，彻底剥夺。

　　黎阳赤红着双目，呢喃着：“你让我没有爱啊。”
　　他沙哑的嗓音仿佛带着风沙，从喉间粗粝地磨出：“你倒是死得干净利落，可是我呢？”

　　话音落尽，他眸光一凛，循着思羽心脏残留的灵力波动，开始寻找那一丝微弱却固执的气息。一步步走过尸横遍野的地底，他的手指微微颤动，念决许久，终于召出一具断裂残破的枯骨。

　　那骨头缺了一只手，一条腿，早已面目全非。黎阳轻轻将它抱起，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可明明，这骨头已碎得不能再碎了。

　　他盯着它缺失的肢体，感觉胸腔内的气息越发浓重。他的心口似被巨石压着，沉甸甸地无法喘息。黎阳看着那具枯骨，眼神深邃，却久久无言。

　　最终，他抱着这具枯骨来到了一片青山绿水间。

　　风拂过草木，清清冷冷，掀起他的衣角。他注视着为思羽挖出的墓坑，眸光沉静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你的全尸我是无法帮你找回了，但起码，我让你入土为安了。”
　　黎阳低声开口，语气中夹杂着难以分辨的情绪：“你就放过我吧，思羽……别再出现在我的思绪中了，好吗？”

　　他合掌，深吸一口气：“愿你安息。”

　　风轻拂而过，像是天地间一声无声的叹息。黎阳却无法释然，思绪不由得回到他们初遇时的模样。那短短几日的相处宛若昨日，点点滴滴缠绕在他脑海。他记得正午阳光下，她听闻他的遭遇后，那双眼冰冷得仿佛跌入寒冬炼狱，可她却一声不吭，只是将头深深地垂下。

　　她的沉默，她的伪装，他都看在眼里。黎阳曾暗自得意，因为奏效了。

　　然而此刻，他却觉得无比恼怒。那些光影婆娑的回忆像是被毒刺蜇过，一点点渗入他的骨髓，痛得他失去理智。他甚至怀疑，思羽当真不是个妖人吗？又或是，她在他身上施了什么术法？

　　黎阳抬手要将思羽的枯骨抛入墓穴中，却在下一瞬，鬼使神差地停住了。他低头，望着那胸腔前空荡荡的黑洞，脑海中翻涌起无数念头。

　　她那时，将自己的心生生剖出时，究竟是什么感觉？

　　疼吗？痛吗？会觉得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