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烟火》江湖千澍雨

1、第 1 章

　　许多年之后，当郞嘉在昏黄的灯下翻看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时不禁想起绍兴二年春寒依旧的元宵节在临安城的西湖边看到的那场在记忆里根本无法抹去的由皇家主办的烟火晚会，“真是盛大无比绚丽至极的烟火晚会啊，连皇帝都亲自参加，今生不会再有了。”他嘴角泛起笑意禁不住感慨万千。
　　那年的西湖边，太阳还未落山，做生意的人便开始在湖边的大道上摆弄起家伙什。他们大致分成两类，一类是做吃的，有随着宋高宗赵构一起到达临安城的片儿川，也有临安城本来就有的虾肉包子，红糖麻糍，还有一些搞不清来源的如冰糖葫芦，牛杂汤等，这些食物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让孩子们根本挪不开眼睛。还有一类是手工艺人，写着苏轼词和董源江南山水画的油纸伞，能吹一百多首曲子的陶制的笛子，可以在西湖里游上二里并能返回的竹制的机器小青蛙，在空中连续飞行一天一夜不落地的机器纸鸢，这些新科技的发明让孩子们惊奇不已，价格也算公道，穿着绸布夹袄的小朋友几乎人手一只。
　　江南的春天早，西湖边的柳树枝上已有一层淡若云烟浅浅的绿，湖边的腊梅几乎要落尽有着玉一样光泽的花朵，残存的一丝花香在夕霞缭绕间有了去年冬雨的气息，还有几只细腰细尾的小蜜蜂在残花间飞行，天上的云也变得极薄极淡，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散。
　　夕光正在黯淡，在欲暗未暗之际，人群中一阵嘈杂，皇帝的游行车队到了。
　　白净的面皮、留着一撮八字须以示老成持重的皇帝那年不过25岁，即使是按照江南一带的风俗，虚岁也才26。他坐在高大宽敞装饰精美的龙辇之上，挥动着黄色龙袍的宽大袖子，情绪激动处，他甚至要起身，朝欢呼的人群频频致意。
　　全副武装的御林军全程戒备，皇帝的车辇自然是接近不得的，人们只能远远了观瞧这位据说可以为已是偏安一隅的大宋江山带来新气象的皇帝。向欢呼的人群挥手得久了，皇帝明显有些体力不支，他不停地躬身向站在旁侧的侍卫讨要酒水，酒后的皇帝面色酡红，少年的狂放无羁显露无疑，他轻轻握住坐在他左边的那位头凤冠、身着彩缎的霞帔、面沉似水女子的手，他有力的臂弯替她挡住暮色渐起的春寒，脸上挂着浮佻轻薄的笑。
　　“这女子怎么这样的眼熟？”郞嘉思忖着，“莫非她是……”他不禁被自己的猜想骇了一跳，继而便有些沮丧起来。
　　“郞兄，忧愁什么？”郞嘉身旁的一位穿着青衣布袍、气宇轩昂的年青人说道。
　　“幼安兄，有所不知啊，我这次到临安来，除了追随皇帝、报效国家并把岳飞将军的密信亲呈皇帝外，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郞嘉欲言又止。
　　“莫非郞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幼安兄，你们从淮河岸边相识，一路相伴南下，翻山越岭，渡江过河，日夜相伴，已是情同手足，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和你说的。是这样，家父郞涛是宣和三年中的进士，同榜进士中有一位叫季臻的和家父情谊甚笃，两人便约为儿女亲家，季臻的女儿季婉要嫁给在下。家父因为在朝廷上书坚决抗金，后徽宗皇帝亲自安排开封城的防御，结果城破被金人所虏，家父怕朝廷怪罪下来，在忧惧中离世。现在，家父已亡，季臻却官运亨通，连升三级，官至杻密院副使，已是封疆大吏，恐怕我们郞家配不上这门亲事，适才我瞅见皇帝身边的那个娘娘………”
　　“难道你所说的那位娘娘是季婉姑娘？”
　　“幼安兄真是聪明。”
　　“如果真是的话，我劝你啊，因为古往今来，我还没有见过哪个人敢和皇帝抢女人的。子瞻不是有诗云‘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没有季婉姑娘，还是赵婉，钱婉什么的，郞兄，或许你没有看清楚，当今圣上年青有为，有鸿图大志，说不定光复中原指日可待，圣上是不会沉溺女色的，你看到的娘娘或许并不是季婉姑娘，你最好还是到季府拜访一下……”
　　幼安说得对极了，郞嘉思忖道，即使娘娘是季婉，她对自己有几分情意姑且不论，万一流露出来，可是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头的，满门抄斩不说，还要夷灭九族。想到这儿，郞嘉不觉后背发凉。
　　见郞嘉低头不语，辛弃疾朗声道：“郎兄，自你在淮西救了我，我们便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今晚烟火晚会后我在‘楼外楼’请你喝一杯，为你销去千古愁。”
　　“恭敬不如从命。”郞嘉答道。
　　遇见身处险境的辛弃疾并救下他的那天，是寒露，这一点，郞嘉记得很清楚，那天也是他母亲的头七。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在中国历代皇帝中也是数得着的徽宗皇帝赵佶已经自大到以为他的文治武功也是天下第一，必须以大宋皇帝的威仪来打击那些夜郎自大的金人，和敌人决一死战势在必行。哪承想，初一接触，金人的兵马强悍如铁，宋人的兵马望而生畏，不战自退，金人攻城拔寨，势如破竹，开封城风雨飘摇，行将不保，此等情形和当年刘邦被匈奴围困于白登山何其相似，但刘邦有陈平相佐，涉险而归，而赵佶没有那么好运，城破被虏，一路北行，写下了那首泣血之作《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这首词传到开封城，朝廷上下没有不痛哭流涕的，但座中流涕最多的，可能当属郞嘉的父亲郎涛，不为别的，只为皇帝这次被虏，也意味着他的政治生涯的终结，如果没有他们这些抗战派的鼓励和怂恿，皇帝怕是不会迎战的，如此，尚有媾和的机会。如果追究下来，郎涛身死是件小事，如果殃及家人，可就不好了。
　　忧惧之下，郎涛服药自尽了，这离他初上集英殿不过才短短的6年。
　　宣和三年，郎涛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杀身成仁的决心踏上集英殿的168级台阶。每走一步，子曰诗云就滑过他的脑海，每上一个台阶，诗书礼易春秋里的句子都争相向他发出诘问，每行进一段，已经逝去父母的面容、妻子渴盼的目光就如现眼前，恍惚间，云开日出后的一轮红日将集英殿照得炫如天宫。
　　行将就晚，那个以写细瘦苗长的字体闻名于世的徽宗皇帝用朱笔一点花名册，手一挥，“各位新科进士今晚请参加琼林宴，朕今晚高兴，要陪诸位进士喝一杯，这么多才子啊，社稷幸甚！”
　　杜康就是浓烈，几杯酒下肚，郎涛有些飘飘然的晕眩，他想到了已经离世的父母还有妻子柳氏，好歹他的寒窗苦读没有白费，全家人的生活终于要翻开新的一页了。借着酒劲，他甚至还敬了这个素以诗书画闻名于世的皇帝一杯，皇帝还饶有兴趣地和他聊起了董源的江南山水画。忽然间，他的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这样一个搞艺术的皇帝怎么能撑得起大宋的江山？
　　父亲死后，柳氏都没有钱来安葬，只好要郞嘉去父亲生前好友季臻处借些钱，季臻当时正在和大臣商议陪同高宗皇帝南下临安之事，见郞嘉上门，便拿出碎银10两。
　　父亲早些年有报国之志，除了攻读科举外，还把郞嘉送到嵩山少林寺学习功夫，学了几年，郞嘉的功夫大有精进，嚷嚷着要去投奔岳家军，但父亲不允。
　　安葬好了父亲，已近弱冠之年的郞嘉决定带上母亲柳氏追随高宗皇帝南下，先渡过淮河，再过长江，抵达建康府，建康府有长江天堑相佑，大抵是安全的。
　　刚过淮河，在蚌埠店安歇时，郞嘉遇到了一小队金兵在追捕一个已经负伤的年青人，郞嘉决定出手相救。他先把这一队金兵引诱到一个农家小院，然后带2个士兵去里面的厢房查找，郞嘉只用一个肘击和一个低扫就将两人打倒，抽出他们腰间的腰刀就结果两人。他用带血的腰刀招呼另外几个金兵过来，有两个金兵警惕性很高，一个拔出腰刀，一个拈弓搭箭，郞嘉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把刀舞起来，一个劈杀就结果一个，很快就砍杀了4人，“嗖”的一箭朝他面门而来，他挥刀挡落，剩下的2人一看形势不对，夺路而逃，只见郞嘉一个箭步，“扑哧”两万便结果了两人性命。
　　郞嘉把年青人扶了出来，但见他腿上和肩上都有伤，腿上的是箭伤，肩上的是刀伤，伤口已经化脓了，不请郎中来看，恐有危险。
　　郞嘉把8名金兵的尸体归置好，说要请郎中来，年青人一抱拳，“在下辛弃疾，字幼安，山东东路济南府人，感谢兄台救命之恩，请问兄台哪里人氏？”
　　“原来是幼安兄，在下不才，读过你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今日一见，果然是气宇不凡。我是开封府陈留县人，兄台这是要去哪里？”
　　“我在江淮一带招募义军，协助岳家军光复中原。你呢？”
　　“我带我娘追随高宗皇帝南下，只是到了蚌埠店，我娘就病死了，前面就是建康府了。”说罢，郞嘉的眼睛里噙满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