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国录》尧龙夜鄞石君某

2、蕊丝牵怪，兄弟叙旧

　　艳阳当空，正午的街巷空无人烟，寂静中带有春日的迷蒙，偶有一团风拂动唯一开张的杂货铺门口的布幌，空气中才有点动静。
　　舒服得像是流云穿过身体。风拂过符元的脸时，他想真是一个睡觉的好天气呀，不由得舒展起身子来。
　　他穿戴一般掌柜的衣饰，因是个小店，还兼他着账房，此时正捏着杆笔，似在算账，只是墨已半干，半日间算盘也不见得一拨。
　　孙缭伙计打扮，已在门口坐了许久，身姿挺拔如松似坐钟，并不像是被跑腿打杂所累的伙计。
　　青曦城与西域大不相同，也比自己十年前离开时有所变化。建筑各异而高低错落，显然人口近年增加有方且思潮先进，连这外城的一条小街巷也是街道严洁，店肆罗布，这会子正值全国午歇时间，静幽幽的，更有不同韵味。
　　忽而寂寂的街上疾行过一个身影，直奔杂货铺，穿破斗篷看不清面目，抛出钱票到柜台，像是个行动不便的哑巴般，硬邦邦指一些家常软糯吃食示意打包，并不多言一句多动一下。
　　“客人这是要喂孩子还是孝敬老人啊，小店近来新进了不错的黄汤奶乳，孩子吃最好没有，可要些？”符元掌柜热情推销，观察来人。
　　斗篷客迟疑半晌，似是在思考，最终僵硬的点了点头。
　　符元尤自顾与客人攀谈，孙缭早打包好货品，客人推来一个竹篮，符元慢慢放进去。客人提了竹篮，风也般去了，眨眼出了店门行到街上，不一会儿大街上便空无人烟，寂静依旧。
　　“行路无声、日下无影、尸行鬼走、尸气盈身，是了。”慢悠悠简单说罢，政帝眼神示意孙缭追上去。
　　可那尸鬼早不见踪影且脚程极快，如何追得？不急，你道今日符元如何亲身来此？原来符元本身桃花，桃花吐蕊，那蕊丝便可用来系物，坚韧不可摧，长之不可量，此时那尸鬼提着的竹篮上便系着这么一根蕊丝，依丝寻之，万无一失。
　　青羲城人口众多，郊野内外皆有公葬岗，当下二人追至的是位于城邑南郊最大的一个。远远见斗篷客在一无墓坟头前左绕三圈右绕三圈，愈绕身形愈浅，最终隐去不见。
　　时机已到，符元偏头看一眼已搭好弓箭的古国司兵之卿，孙缭会意，微一仰头的瞬间劲箭便离弦飞向高空，一同喷发的黄色粉雾激射出巨大的花朵，在高高的蓝天上瞩目非常，犹如一场无声的烟花。
　　不久，远处天空中也出现了一朵巨大花朵，那是司军方位，不消一刻，城邑的军兵将赶到这里。
　　七日前，城中小巷。
　　长老头歇在自家汤水小店前，天色擦黑，汤水也卖得差不多了，正准备收摊，面前却不知何时突的出现一个娘子，像是要汤水。长老头先盛了一碗，那娘子啪嗒甩出一叠钱票，长老头说多了，一碗要不了，要不这剩下的汤水都给你吧，那娘子也不言语，只直直递过来一个豁口大碗。
　　“要盛家去啊，好嘞～”长老头边揣起钱票边盛好米汤递过去。
　　那娘子接了，似有急事，也不吱声，疾步而去。
　　长老头收了器具，找个桌案随便坐了，便开始盘点一日收成，不想倒先掏出的一把皱巴巴的纸币里一沓崭新的冥纸，这分明是刚刚那娘子的汤水钱，哎呦，碰到精怪啦！
　　翌日一开张，治安所便接了长老头的报案。先前只当是老者胡言，猜测为盗贼所取，却不料数日之内此类事件竟层出不竭，民与所皆苦。一日孙缭阅之，思及今王上所瞩之事，力将此案移划异安所，盖事关异人精怪，非治安所可决，乃异安所专司。治安所专管人民百姓生活百事，为安民之所，异安所主治妖怪神异，乃护民之司。
　　及至昨日御园奏表，定下今日计策，果得破案，然则念着关系王上，现下亦不敢轻举妄动，且看上令如何。
　　花奴翩翩飞舞在安乐宫中，围着符元商讨尸鬼一事。
　　“这尸鬼倒是不稀奇，乃是足月未生产而卒亡之妇，及至葬入棺中，感受地气而诞育腹中胎儿。母身虽死，胎儿却是活生生的，母不忍所产子饿毙，凝着最后一口尸气化为尸鬼，以坟头冥纸伪为钱票往出换食，然不得长久，钱票终仍归为冥纸，为人所发现……”花奴扑扑翅膀，表示叹息。
　　“只是一则这地气不常有，再则这未产而亡之妇竟有数十，天了咧，怪哉矣！”说罢花奴看向仿若入定的符元。
　　符元在回想刚才的公葬岗。
　　这原是一片不错的郊外，虽满盖坟头却远离城邑，清净祥和。植了松柳，间疏却硕大，一棵底下够盖四五个坟头。三天里，他看到的青羲城中的树木都是这般巨大的，都像是从千万年前的洪水里诞生时那样，朴健苍茫。日月也是更大的、更圆的，城中整日整夜都是亮的，白日有阳光，夜晚照月亮。正午时阳光照射下来，时常像是洗刷了一遍下界，看在眼睛里是一种清晰到恍惚的寂灭，脑袋里倒是生出股股朦胧的眩晕。
　　许久未曾有过的感受。
　　此刻的公葬岗就让他升起这样奇异的感受。他跪坐在榻上，看着士兵掘开坟头，开棺、泼血，血来自九只公鸡九只黑毛大狗，泼到尸鬼身上会让它们烟消云散，果然凄厉的尖叫传出来了，间或伴有婴儿的啼哭，符元心中一动。
　　婴孩是被孙缭亲手从棺材中抱起的，那孩子可以算是胖的，全身上下干净雪白未沾染一丝血迹，只嘴边沾着黄黄的奶渍，是上好的黄汤奶乳。婴孩大声的哭嚎，不知是感知到阿娘的消失还是没吃够奶乳。他脑中的眩晕感又汩出来了。
　　“回宫。”
　　善后事宜料理完毕，孙缭便立马进宫，甫进王上日常处事会客的成阳殿，一丝若有似无的花草香气便扑面而来，再一看那玲珑浮图锦榻上，金银错龙凤铜案旁，静暖轻转涎香边，正斜倚着先帝。
　　“王上，今日此尸鬼已灭，但前期异事过多，恐并不简单，故臣已安排清查城中大小坟地、义庄；又因异事多与城中孕婴有关联，故奏请同时请闻大人的邸告所协作，于各大露布放出榜文，着此类百姓加强防范；再者今日这鬼婴，其身世并不可查，臣想是不是送与遗珠院为好。”
　　“闻卿那边吾会下加急令，阿缭费心了。”先帝正了身子，稳声继而说道：“那婴孩确是先送与城阳殿，我另有安排。”。
　　“臣即刻去办。”孙缭微点了点头。
　　“不急。阿缭，你是越来越生分了，以后我俩并不需君臣那套，你的母亲是我的姑母，你我从小一起长大，直到你去了西域才十年未见，到你月前回来，虽我心早知，可真等见了真真的你，却又高兴又难过起来。阿缭，这十年里你受苦了，可你真正长成了我古国最英武的勇士，最荣光的男儿，更是我永远的兄弟！”先帝政边说边起身，眼含悲喜，拉过阿缭的手，攥握起来。
　　“要亖要亖！符元君啊！。”小花奴在这先帝政袖中尴尬地扭转，怎么拉上手了！
　　孙缭见表兄情真意切，终于也放开心怀，消了疑虑，正想开口，却被表兄抢了先，道：“我还早想着你二十岁，准备送‘泊威’做你的字，你却自有了‘平戈’，音义新奇，不似国语，倒有点西域风味啊。”说罢，笑吟吟看着孙缭。
　　孙缭眼底闪过一丝情绪，垂下眼睑，缓缓道“表兄果然慧眼，我在渠狄时，学得了狄语，‘平戈’乃是狄语中明亮的太阳之义，国语中又有平定干戈之义，我很喜欢，就做了字，后来阿母也允了。”
　　“哦，原来如此～说到姑母，她一直想你的紧，回来以后你是没几日在家的，今日就早些回去陪陪她吧。”
　　“是，表兄。”孙缭退后两步，接着才转过身去了。
　　“符元符元！你怎么突然跟他说这么多话，不怕露馅么？”符元慢慢展开长袖，花奴翩然飞出，大力扑腾了几下美丽的大翅膀。
　　“我需为这身躯的原主人尽些许心意啊，再者他将记忆全数留给了我，只要不是太过唐突，绝无露馅可能。并且我觉得，了解他，对我这次下凡大有裨益，你觉得呢，花奴？”
　　“是啊是啊，此次下凡你就是要多多经历，多多体悟才好，这都需要你多多跟凡间的一切多联络。”花奴扑扑翅膀表示赞同。
　　符元此时心里却在盘思一事。原来这原政帝半年前，一日于野郊狩猎时遇一美人，后携带回宫，却不知为何并不册封于宫，而是一直藏于太液桃夭园中高台之上，极其密辛，若非符元附身，恐怕这一桩事连同这一位女子早就被遗忘了。
　　现下，符元便正抱着那鬼婴，袖了花奴，进了太液桃夭园，朝那高台缓缓行去。